《桃花策》官满月

2、第 2 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喝人好酒替人办事。我是这么想的，那尔菁姑姑为了犒劳我，连合吉里在大年时都不会拿出来的果子酒，都给了我和容歆整整一壶，我无论如何也得争气。

　　“公主，公主。”

　　讨厌，正做梦呢。梦里奶娘亲手给我做了玫瑰花糕，可甜了。我说不能全都吃了，得留一块给父皇尝尝，奶娘却哭了，为什么哭呀？我急了，为什么哭呀？

　　“公主，公主。”

　　一下子惊醒，我猛的坐起身，站在床边的九儿也是吓了一跳。

　　“公主，你可吓着奴婢了，这是又做噩梦了？”九儿转身接过婢女递来的温水，双手奉到我面前。

　　我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会是噩梦呢。我梦到奶娘了呢，这是个美梦。只是，奶娘怎么哭了呢？算了，不去想了，左右是个梦，下次我努力做个好的。

　　“我怎么回宫了？怎么没在郡主府？”我这才想起，我应该在那尔菁姑姑府上喝酒才对。我记得，我喝了合吉里整整一壶果子酒，合吉里那表情像要杀人一样。哈哈哈，逗死人了，也不知那尔菁姑姑给了她什么好处，竟然把这么珍贵的果子酒都拿了出来。这酒，想必整个大金如今不过百壶。

　　魏文帝曹丕说过：“且说葡萄，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捐，脆而不辞，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曲糜，善醉而易醒……”是的，我口口声声要讨着喝的果子酒，正是葡萄酒。

　　听父皇说，战乱刚刚平息，纵使是在离我很远很远的临安城，那般繁华，葡萄酒也不是谁人都喝得到的。因为葡萄产区沦陷，葡萄酒早已变得稀缺且名贵。而且，经过战乱，真正的葡萄酒酿酒法在中土差不多已失传。除了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外，中土自酿的葡萄酒，大体上都是按《北山酒经》上的葡萄与米混合后加曲的“蒲萄酒法”酿制的，且味道也不好。

　　合吉里珍藏的那些葡萄酒，是三年前西夏进贡而来的，品质自是上乘中的翘楚。父皇知道那尔菁姑姑喜酒，赏了六壶，被爱酒如命的合吉里看得死死的。

　　“公主，你又喝醉了，已经醉了两天了，昨日皇上亲自派人将你接回宫里，来看过公主片刻，奴婢也瞧不出喜怒。”九儿说。

　　我倒头伸了个懒腰：“怪不得觉得饿了呢，原来两天没吃东西了。”

　　“公主，奴婢一直备着膳食呢，现在就能吃。”九儿侧了侧身，我抬头一瞧，桌上正摆着好些我爱吃的。

　　用过膳，沐浴更衣，刚准备出宫找容歆去练舞，容歆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见我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他却不急不慢的在前厅坐了下来，还吩咐婢女沏了新茶。“姨母说，这两日都不必练了，好好休息。”

　　“啊？”我有点不相信，但容歆是从来不说谎的。“不练怎么能行，我对自己可没有信心。”

　　“物极必反，姨母说你如今的状态便好，即便表演时出些小差错，凭着你的灵巧也不会让旁人看出什么。”容歆说。

　　“也是。”我想了想，那些连骑马都称不上行家的汉人，终归对那尔菁姑姑的策马骑舞见所未见，像要应付他们绰绰有余。“既然不用再练了，那你来做什么？”

　　容歆是我大金的萨满法师，出入宫中相对自由，但毕竟男女有别，公主的寝殿也不是他能随意进出的。若不是近日需要练舞，父皇下了旨允许他督促我，实际是看着我，平日里没有传昭他是无法踏入我朝霞殿的，顶多可以去东宫走动走动。

　　“也不知明日是谁的生辰，我可是连贺礼都提前送来了。”说着，容歆将一个玉匣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哎呀，我怎么忘了呢，这次睡了两天，连日子都记不得了。明天就是我生辰了呢。”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拿起那个玉匣子，迫不及待的打开：“这是什么？”小小的匣子分为两层，上层放着十余颗黄豆大的白色珠子，下层放着一串精美的珍珠链子。

　　“那链子上的珍珠，每一颗都可以一分为二，上面的药丸可以装进去。”容歆淡淡的说道。

　　我睁大了眼看，还是瞧不出怎么打开。容歆无奈的摇了摇头，示范给我看。“按着这里，珍珠才会打开，这样松开，便合上了。”

　　“太神奇了！太棒了！容歆，我敢保证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开心得蹦了起来，顺便送给了容歆一个大大的拥抱。只是，突然感觉容歆有些尴尬……我连忙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又把话题转移到那些药丸上。

　　其实，小时候容歆经常抱着我。准确的说，是我经常需要他抱。

　　我们金人喜酒，男女老少无酒不欢。我还记得，那年我7岁，容歆10岁。我和父皇到四舅舅府里为四舅舅祝寿，开席后没多久，我便偷偷跑到了后花园玩。容歆来寻我，还带了席上的酒。他对我说，四舅舅已经允许他喝酒了，因为他已经是男子汉了。我说，我也要喝，因为我是女子汗。他说没有女子汗，但可以分一点给我喝。就这样，我人生的第一口酒从那里开始。容歆的噩梦也从那里开始。

　　一口酒下肚，我便昏死过去，并且不停的流泪，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找不出结症所在。让人意外的是，我只要不是平躺着，便不会再流泪。容歆很是自责，坐在床边抱着我不肯走，不吃不喝。但我睡了整整三天两夜后，醒来一切正常。当然，容歆也因此受了惩罚。不少人都知道我有这个怪病，喝了酒就会昏睡，并且昏迷时平躺着就会流泪。但经过我多年的磨练，昏睡的时间越来越短，酒量也越来越高了。

　　8岁，我在容歆房里偷偷喝酒，一杯就倒下了，容歆安安静静的抱着我，等我醒来。10岁，我在东宫误喝了烈酒，就一口，便不省人事，容歆抱着我整整两天没合眼。13岁，我可以喝两杯酒都不会昏睡了，但每次我偷偷到四舅舅府里找容歆喝酒，他依旧会侧坐在床边抱着我，等我睡着了才离开。他说：“谁知道你一会儿会不会晕过去，万一躺着躺着就晕了怎么办？”

　　14岁，我已经可以喝上一壶清酒了，就算是烈酒也能饮上两三杯。昏睡的时间也变为了仅仅五六个时辰。但容歆早已不再抱我了，而是吩咐身边的奴婢来做。我知道他是怕旁人说闲话，因为我们早已不是小时候了。

　　15岁，我不记得15岁的事了。说来奇怪，我的15岁是空白的，每每我用力的想，只换来一阵头痛。父皇说，我去年失足掉进了河里，醒来后竟忘了那一年的事。忘就忘了吧，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

　　17岁，明天，我就17岁了。但这次，我怎么睡了那么久。难道近几个月没沾酒，又被打回原形了？

　　这大金后宫，宫人如梭，却也颇为寂寥。二哥三哥早夭，母后这一脉，便只有身为太子的大哥和被册封为豫国公主的我。记得刚刚入宫时，我很怕朝霞殿的夜晚。奶娘是汉人，父皇登基后并没有跟随我入宫，而是随她丈夫，也就是先前王府的张管事，去了边境的庄子养老。没有奶娘在身边，朝霞殿里我一个亲人都没有。

　　要改口叫爹爹父皇，要叫大哥为皇兄，四舅舅见了我都要先跪拜。后来，后来习惯了，因为容歆对我说，无论称呼是什么，我是父皇册封的豫国公主也好，我是乌林答一脉的荣耀也好，我就是我，我是纳其夏，是他最亲的表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是娘舅姑母们的心头肉。

　　在我这16年的成长岁月里，若说有人是我温暖的陪伴，那便只有容歆。

　　父皇也喜爱容歆。当初乌林答一族推选法师，父皇几乎没有犹豫的把这大金最为尊贵的萨满大法师称号指给了容歆。记得当时还有族人说，容歆是继母后之后，最为荣耀的乌林答氏。一次筵席间，我还听闻四舅舅对父皇说过这样的话：“皇后当年就是萨满圣女，嫁给了当时还是王爷的皇上，如今容歆做了萨满大法师，不知将来能否娶到位公主郡主光耀门楣，那我乌林答一族定要日日夜夜叩谢皇恩了。”

　　后来，父皇问我，长大后可否愿意嫁给容歆。我一听就不乐意了，我说将来的事要将来才知道，何况我要自己挑。此后父皇再未提及过此事。而去年，容歆已娶了妻。

　　明日，我就满17了。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无聊的大臣们又要在朝堂上商议我的婚事了。每年三五回，在我生辰当天尤为热闹，其次便是遇上宗族迎亲纳娶之时。

　　“在想什么？”我侧头看了看与我并肩站在山丘上的容歆，发现他在晃神。

　　容歆浅笑：“看你在发呆，所以在想，你望着这景，会想什么。”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越过这山，再越过那水，就能到汉人的地方了。”

　　“听爹说，那里很美。”容歆的笑容中，透着一丝向往。我还记得，去年生辰时我对他说过，若是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踏上那片土地，看荷塘的月色，看如诗如画的江南。他只淡淡的答：“日后我带你去。”

　　“容歆，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十二岁那年，我去边境庄子的事吗？”

　　“当然记得，那时你求着皇上要去看奶娘，皇上拗不过你，派了巴海叔叔护送你。”容歆轻声一笑：“当时我和爹说，我也要去，但直到你启程我也没能说服他。”

　　“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在那里遇到过一个特别的人。”我问。其实是明知故问。从小到大，我说过的话，容歆没有一句忘记过。

　　容歆点了点头，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但我并未发觉，继续说道：“他说他住在临安，说那里有粉红色的桃花，一树一树的开，说那里有连绵的荷塘，有动情的西子湖，有好多我闻所未闻的景致。他还邀请我去他家玩呢。”说着，我不由自主的抓住了腰间挂着的荷包。有些褪色了呢……

　　“纳其夏。”容歆开口：“明年开春，我去向皇上请旨……”

　　容歆的语气透着一股坚定，但不知为什么，莫名的感觉他说话时的气息似是在颤抖。思绪转瞬即逝：“好啊，若是父皇不许我们去，你可不要赖皮说是我让你去求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容歆，他似是欲言又止，继而勾了勾嘴角点头。

　　终于不用练舞了，但看着马儿在草地上悠闲散步，还是有着想骑上去的冲动。“容歆，我们比赛吧！”我突然有了注意，拍着手跳起来。

　　“好。”容歆不加思索的答道。

　　“又是这样，从来都不问就说好。”我撅着嘴表示不满，但心里很得意。容歆就是如此。我说我要喝酒，他说好，我说我要出去玩，他说好，就连我说没去过春宵阁想去看看，他也说好。其实，我时常对自己说，若是嫁给容歆，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有谁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眼中仅我一人，人生又有几个16年。但是，早已不可能了。他已娶妻，我们注定只能是兄妹。

　　而那个人，说好了日后来看我，但已经五年了，他还是没有来。那时我还小，但那段日子的一幕幕，却时常闯入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