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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兰灼灼香满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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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日午前,下了好一阵子的雨总算停了,天晴了些许。
老夫人屋里给各房传了话,请了家里各房的女眷过去她院里叙话。
楼兰从云来阁到老夫人的康寿院要跨过大半个陆家,下过雨路滑,不好走,等她到了康寿院,知秋刚要让人通传的时候,在老夫人身边侍候宋妈刚好挑了帘子出来。
看见站在门外的楼兰主仆三人,脸上堆了笑过来向楼兰福了身行礼,瞧了瞧楼兰问:“少夫人这是来找老夫人?”
春日湿寒,楼兰披了白色锦披,同色的对襟零梅裙裾,竖领圈着的脖颈光滑细致,面容自是精致,宋妈瞧了瞧,也是一美人儿,只可惜了。
“阿母传了话,让家里的女眷过来闲话,路难走,耽搁了一些时候。”楼兰轻声解释,她素来言辞温和,这话说出来,便也如这春风一样,和煦暖和。
宋妈脸皮带笑,却是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少夫人,您可别提这事了,刚刚老夫人还为这事气得伤了身子。”
“却是为何?”也不过是短短这么一点时间,算来出不得什么大事。
“少夫人,您这是拿老奴寻笑吧,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为何?!您就是爱开玩笑。”宋妈好像觉得楼兰一定知道怎么回事,说得理所当然。
就像打哑谜,楼兰隐隐约约已经觉出了什么味道来,想来,自己又被人给摆了一道儿不自知了,这陆家,人人都不肯消闲。
听春见楼兰不语,倒是先急了,“宋妈何以这么说,我家小姐得了老夫人传来的话便赶了过来,有何不妥?”
宋妈横过眼来看了一眼听春,眼底隐隐有轻视之意,把听春的话给当了耳边风。
听春打小在镇国将军府里长大,自是把宋妈那眼神里的鄙夷轻视瞧得仔细,这老妈子是在自抬身份,在老夫人身边侍候,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不屑和她说话呢。
“你...”
听春刚要理论,却被楼兰看过来的眼神给制止,生生地吞下了那口气,这老妈子不屑和她说话,硬是要楼兰亲口问她她才说,这其中就存了贬低楼兰的意思,楼兰贵为长房长媳,这老妈子,却是故意借了自家主人的威风,给楼兰添堵来的。
听春想起了半年前的一桩事,那天楼兰嫁过来,当时陆家老爷子缠绵病榻,便是这老夫人主持婚礼。
那天雪下得着实是大,人都睁不开眼睛来,要不是送嫁队伍是元帅府的铁骑军,楼兰乘坐的马车,还不知道能不能到这江陵。
江陵和京都相去七八多里路,她们在大雪天走了将近半个月才到,而到了陆家门前,却无一人出来迎亲。
最后他们等了一个多时辰,陆家才派人接了新娘进门,但是,迎楼兰进门的,却不是新郎官陆生,只是家里的管事带了人草草领了人进去。
拜堂时陆生的确露了脸,也是匆匆露了一脸便走,那整个洞房夜,便只有听春和知秋守着楼兰过了一夜。
那天晚上,喜字高贴,红烛噼啪地烧了一夜,到了天明了后,烛泪凝结了去,楼兰的新婚夜,便就这样过去了。
而更让人气恼的是,陆家老爷病重,新娘子刚入门,无需敬茶,怕染了晦气,而第二天楼兰一个人冒着大雪到康寿院给老夫人敬茶,老夫人就公然给楼兰吃了闭门羹。
当时也是宋妈出来告诉她们,说是老夫人身体不适还没起,让楼兰等等,那天楼兰在康寿院的雪地里站了一上午,最后老夫人才让宋妈出来让楼兰回去。
回来后,身子骨本来就不好的楼兰,便害了病,一场病下来,人也就瘦了许多,鲜少有人理会,云来阁的门终日关闭,与这陆家大院相隔绝。
后来也是那陆老爷子病好了点以后见了楼兰,态度倒是很好,楼兰在陆家才得以好过一点。
想到这里,听春便为自家小姐不值了,这老夫人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她,也就只有小姐才忍得住。
要她说,小姐是长房长媳,又是帅府千金,岂容她们如此放肆?
只是楼兰素来心思寡淡,也能忍了下来。
“还请宋妈明示。”楼兰依旧心平气和,素白衣衫的人儿站在院子里,双手平举拢在云袖里,云淡风轻。
宋妈微侧目,得意地看了一眼听春,这老夫人轻贱少夫人她是看在眼里的,她自然也是给不得云来阁什么好眼色的。
下人们,个个都是在看主子的眼色做事。
“少夫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老夫人早上传了话过去让你来叙话,你到了这会才过来,这是存了什么心,谁知道呢!”说着,宋妈吊高了眼珠子,腔调也怪里怪气的,暗讽意味明显。
“胡说,老夫人院里的春喜明明是刚才才传话到云来阁的。”知秋见不得楼兰被冤枉,跳出来护主。
这会宋妈也彻底露出尖酸的样来了,冷笑了一声道:“哟哟哟,你这是公然说老夫人故意冤枉你家主子的吗?你去问问别的房里的主子,哪个不是早早就来请安叙话了,就云来阁,架子可大了去了,都没把我们老夫人放眼里,这会,把老夫人气得不轻,还敢有脸来。”
宋妈边说边用手在半空中扫过去,身体上半身前倾,那刻薄的嘴脸真真是活灵活现的,知秋知道自家主子吃了暗亏,气得说不出话。
倒是楼兰显得比较淡定,像置身事外的人,淡淡地说:“这是我疏忽了,老夫人可好?我进去瞧瞧。”
“别,老夫人已经吩咐了下来,不敢劳烦少夫人了,你请回吧,老夫人已经歇了。”看见楼兰要进去,宋妈张开手来拦住门口,仰着头,那架势,是不让楼兰进去了。
楼兰刚迈出一条腿,便又慢慢地收了回来,动作轻缓,被一个下人这样不放在眼里,也不甚恼怒,只是凉淡地扫了宋妈一眼,“既然如此,那就劳烦你好好侍候阿母,我就不去给阿母添堵了。”
她说完缓步倒退了几步,就出了康寿院后院。
楼兰怎么会不知道,此刻这老夫人恐怕就在屋内听着,就是要给她尴尬受的,想着未免觉得有几分可笑。
宋妈踮了踮脚尖,瞧见楼兰素白的身影在树影掩合之中慢慢离开,得意地笑着转身要往屋里去。
堪堪转身,便被后面站着的人吓了一跳,瞧见那人纯白的袍角,猛地倒退了好几步。
宋妈不知道刚刚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人听到了多少,也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大少爷这是要走了吗?”
这大少爷陆生在家里的时间少,偶尔回来,也是一个不甚亲近的主,看似温柔儒雅的一个人,却总有些的冷淡,待人接物礼仪周到,实质冷漠疏离。
偏生是个嫡仙一样美好的人儿。
“嗯。”来人轻应了一声,这声音很是好听,温柔和煦如春风。
“那老奴进去侍候老夫人歇息,这会该困了。”宋妈不敢留,寻了理由便要进去。
陆生也不阻挡,迈开脚步便离开,他刚从外面回来,提前了半天回来,早早来拜会了母亲,却不想阴差阳错遇见了这么一桩事。
陆生想,他那娶进门的新妻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着实是有些妙不可言啊,在陆家半年,从嫁进来到现在,受了这么多的屈辱,堂堂帅府千金,竟也都能忍下来,而且犹能如此自在祥和。
他竟有点动了心思了。
过了曲折的回廊,瞧见康寿院前院,楼兰竟然还没走。
康寿院前院里种了许多魁伟的白玉兰,到了这春,白玉兰枝干上的叶子便要全部落光了,枝干之上,长了密密白色的花儿。
枝上花海,宛如十二月里挤满了枝干的雪,风吹来的时候,洁白芳香的花瓣被摇落,纷纷落了满地。
楼兰一身白衣便站在一棵老玉兰树下,那玉兰树粗大的枝干都已经老化,几近腐朽,花开得不甚旺盛,稀稀落落地点缀在黑色的枝头之上,也别有一番的风味。
她稍微抬头,肩膀上落了白花,她也不理会,看了许久,又低下头来,敞开手心来,那纤纤玉手之中,玉兰花皎洁动人。
他站在回廊之上,忽然瞧见那清绝寡淡的人儿,盯着手心里的白玉兰,唇边竟有了笑意,珊瑚红的唇畔上就像是点了梨花,笑意撩人。
隐约,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来了。
他的心便有了一些麻麻的触感。
“大少爷,您怎么站在这里啊?”老夫人屋里的秋菊从后院出来,看见陆生,连忙福身行礼,被发现了,陆生索性淡定了,拂手让她离开。
这声音惊了楼兰,大少爷陆生么?她的夫君吧。
她抬头远远地望了过去,陆生隔着朱红色的柱子站着,玉冠白衣,风姿入骨,隔得不远,她都能瞧见天光里他精致的轮廓,尤为记忆深刻的,便是那双狭长的眼睛,也无喜也无悲。
知秋和听春已经看得痴了,回过神来又是欣喜,听春看了看楼兰再看看陆生,悄声和知秋说:“你瞧,我们家小姐和姑爷,阵阵是天生璧人,甚是般配。”
倒是知秋不以为然,陆生生得俊美,瞧这模样衣着,倒是和小姐很般配,可是,要是在这之前已经觉得小姐和别人般配了,陆生便是入不得眼了的。
“别胡说,你都忘了他怎么对小姐的了?!”知秋低声提醒听春,后者也觉得没意思,见陆生走了过来,两人行了礼,便退到了一边。
陆生走了近来,瞧见楼兰面容已经隐去笑意,又是无甚表情的一张脸,什么都是淡淡的。
就是他走到了跟前,她也没什么动作,没有行礼,没有话语,寻常家的女子,在见到自己的夫君时的喜悦和幸福,在她这里,统统都不见踪影。
他忽然就觉得,在这大院浮浮沉沉的时光里,这样一个安静雅致的女子,就好像要蒸发在陆家大院里一样,过着与他无关的日子。
从一开始,她便没对他放了心。
这样想来,又觉得不甘心,他放了她半年,但是不代表不承认她是他的妻。
有的人的命运,从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
他伸手从她肩膀上拿下了一朵白花,楼兰见他伸过手来,也没什么动作,倒是很淡定,陆生捏了那白花迎着晴光看了看,眯着眼睛看不出情绪,轻声问:“你喜欢白玉兰?”
似乎是肯定的,她刚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喜悦之情,他是看得出来的。
楼兰点头,“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我住的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白玉兰,每年春天都要开花的,比这院子里的白玉兰,还要美上几分。”
楼兰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丈夫,竟没有半点的生分,就是他这半年对他的冷落和侮辱,在她这里,也得不到什么的回应。
陆生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的赞赏。
大宅院里出来的女子,教养总是不同的,就她身上这永远沉稳淡然的气质,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
陆生一眼见她,便知道,他这美丽的妻子,要不是清心寡欲到了极致,便是一个心机深沉的演戏高手。
但是不管哪一种,他都愿意成为那个观众,把她的这场戏,从头看到尾。
“可是想家了?”他问得温和。
按惯例,女子出嫁后三日后是要回门的,可当时他不理会,她也不提,那事情便就这样过了,如今嫁过来半年,想是想家了。
楼兰摇了摇头,接过陆生递过来的花,手指捏着旋转了几下,低着头,声音也听不出什么味道,“如今大家都过得挺好的,这想念便不太重要了。”
陆生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想要找到一些什么波澜,最后真的找不到,便也做罢。
他这妻子,阵阵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子,总有几分的不食人间烟火。
那天晚上,楼兰断断续续地想起一些往事来。
年少的时候,楼重晏见她喜欢白玉兰,便让人四处找来白玉兰,在她的院子里种了满院,那院落里的白玉兰,想来是见了太多不该见到的东西。
所以,她嫁到江陵没几天,京都里便来了信,沉止在信中说,楼重晏命人砍掉了她院里所有的白玉兰,院里满是残枝落叶。
这个春天,离棠院便再也没有玉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