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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天光欲白
      天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亮起来,就像浓浓的墨里没征兆地被撒了一笔白砂,浅浅地晕开,让安然在睡梦里的人没有一点防备。海棠天井沉在薄灰的晨色里,雾气氤氲,抱灰红漆的柱子上细细染了一层水珠子,那黄琉璃像新刷了釉似的,在晨曦下翻出薄薄脆脆的光点,温润的水滴在檐角龙嘴上迟疑了片刻,忽而就落下了,没留下一丝痕迹。

      卯正时分,西配房里已然忙碌起来。及至卯时二刻便有管事的嬷嬷来点卯。本来大小杂事都回福晋那拉氏,而今她正坐月子,李氏也身怀六甲,都不管事了,管事的嬷嬷便将宋氏请了来,帮着照管。宋氏极少能管事,为人又不伶俐,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便不服她,下面办事的宫女子也对她阳奉阴违。宋氏气不过,便到那拉氏处诉苦喊冤,被云琴挡了回来。
      云琴素来不待见宋氏,冷笑道:“我们主子在月子里,格格跑来哭丧着个脸是给谁看啊?格格压不住人头是格格没本事,与我们福晋主子什么相干?”一席话将宋氏狠狠堵了回去。
      宋氏见此,便骂道:“登鼻子上脸的下作东西!我年岁比你家主子还大些呢,你家主子还要叫声姐姐呢,你一个丫头,和主子论起本事来了,我倒要问问,天底下究竟是主子本事大还是奴才本事大!”镜书见宋氏火气大,忙唤了人将她劝走了。
      而东配房因拨给太医院的住用,整日烟熏雾绕,药味呛人,府内的人多不愿接近这里。因四阿哥福晋调养了几日,并未见大碍,正经医官都回太医院去了,此时不过是值夜医士在东配房抱厦内闲聊喝茶,看管火候的煎药太监和几个嬷嬷留在前院忙些琐碎杂务。早晨时分,这里倒比西配房清净不少。
      东边天色又透了不少,昨晚在暖阁里间值夜的云琴听着帐帘里龄容像是醒了,忙钩起雪灰色的帐帘,扶了她靠在大迎枕上,又递上装了盐茶水的黄地云龙纹瓷盅及铜胎嵌珐琅莲花漱盂。龄容躺了好几天,执意要起身。
      龄容拣了件湖水色暗花海棠绸袍,外面伺候的接过云琴手里的黄地云龙纹瓷盅及铜胎嵌珐琅莲花漱盂,侍候那拉氏漱洗,又有女孩儿端了铜盆和白绸巾子进来伺候梳洗。收拾完了又退了出去,只留云琴梳头。因龄容的防风未除,只挑了支点翠镶米珠凤戏牡丹簪子,在脑后松松绾起头发。
      龄容照了照镜子,道:“这牡丹怕是太艳。”云琴正要收拾被褥,边忙边笑道:“主子总爱这清淡颜色,只是如今阿哥都有了,这颜色未免太过清淡了。哪有福晋的房间像个雪洞子似的。若是换上那烟红纱,上头套上藕荷色绣百子套头,又喜庆又吉利,主子说好不好?”
      龄容笑道:“你且先放着罢,不急着这两天,等过了雨水再说吧。”云琴又道:“那我先让他们把那青螺纱裁了,主子到时想用就方便了。那青螺纱素素静静的,倒像那画中烟雾里的远山,主子总不嫌艳丽了?”
      龄容道:“你爱让人裁就裁了罢,巴巴来求我,怕我不答应还想了什么画里远山的说辞。那丹青之事,你又懂得了?”云琴歪着头,笑道:“丹青之事我是不懂的,不过四爷给福晋的烟雨图真真切切挂在堂屋里,每天我进进出出都瞧得见,那上头的山水颜色,岂不是像我说的?”
      “对了,这几日四爷都歇在哪里?”龄容问起,云琴道:“李格格都快六个月了,身子重,爷自然不会歇在那里了,不过我听说爷是许久没去宋格格那里了。昨儿个问了秦顺,说是爷歇在书房后头怡性斋里。今儿个早晨秦顺来问安,听说昨夜里四爷把值夜的医士传去教训了,像是谁贪了药。”
      龄容听了并未做声,云琴却分明听她轻叹,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故意道:“我去催催,那早膳早该摆上来了。”龄容回过神来,见只有云琴一人,因问道:“值夜的只有你一个么?”云琴道:“主子忘了,值夜的是我和青墨姐姐。青墨姐姐一早被秦顺那猴子叫出去了,说是太医院有交代,叫我们这里差个人去。外面那些没良心的丫头婆子都睡着呢,青墨姐姐不放心,自个儿去了。”
      才说着青墨,她就进来了,碧色绸衫肩头因被露水打湿了,显出一片一片晕开的深翠,连发上也沾了露珠子。青墨掀了帘子进来,见福晋已起,道:“主子怎么不多歇歇?”云琴接口道:“主子见你一大早不知去向,正想着怎么罚你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青墨本要说她,见她问,只笑道:“待会儿和你算账!”向福晋呈上两个相叠的狭长锦盒,黄绢彩线团龙纹,一看便是御药房的上品。青墨取了其中一盒,打开见里面红绒衬底,上面一排五个龙眼大小的珍珠丸子,龄容认得是后宫产妇补身的珍珠丸。
      虽说名字叫珍珠丸,不过是珍珠壳里包着药汁,要用的时候取一丸煎汤服下。龄容道:“收起来吧,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苦药汤子,怎么好看也是这个味。”
      青墨才要将珍珠丸交到东配房去,龄容又叫住了她,细想之下道:“吩咐他们留一盒,到西房李格格生产时给她用。”云琴道:“李格格若是生了阿哥,到时自然有李格格的恩赏,要主子费心留下丸子给她?”
      青墨忙拉了云琴一边,道:“你不懂。”伸手指了指西边,轻声道:“那边还不是福晋的名头呢。各阿哥房里格格那么多,太医院是不管的。既是如此,御药房自然不会赏她什么了。”青墨见云琴似懂非懂,也不好与她多说,便自己掀了帘子出门去了。云琴服侍那拉氏用了些梗米粥,那拉氏要去海棠天井看海棠,云琴招呼了两个丫头跟着。

      满院的海棠开得正盛,群蝶萦就,尤其是东墙下的西府海棠,殷红如血,娇艳欲滴,树态峭立,似亭亭少女。香风悄起,凋落娇红一二,落地无声。那拉氏立在香风里,镶珠络子在耳畔垂散,一抹绯红,倒像把人也融进如荼的海棠中去了。
      那拉氏在天井里一站便是一个时辰,云琴怕她受风,又吩咐外间女孩儿将白狐风毛紫貂端罩拿来,给龄容披上。
      龄容一看,笑起来:“这紫貂端罩,你让司库收起来吧。”
      云琴道:“主子留着挡挡风也是好的。”
      龄容笑道:“傻丫头,哪有人四月天里用紫貂端罩挡风的?你去西库房找那雪青色夹纱袍子拿来。”
      云琴正要走,忽然有人来报说西院的宋格格来看福晋,云琴一听不满道:“昨日阿哥洗三,论礼数人人都该来道个喜庆。怎么不见她有多勤快?今天倒起早,八成又是和哪个嬷嬷闹开了。”
      龄容问什么事,云琴满腹抱不平,道:“昨日阿哥洗三,多重要的日子。福晋自己瞧见了,李格格身子重,也还不是来了,道个喜祝个平安也是应当应分的,好好歹歹做个样子不是?福晋昨日身子软,坐了坐便进去了,可下面的女眷没有自便的,唯有她,福晋进去了才来,又说自己是强支病体,扭捏作态。呸!不爱来就别来,我们阿哥难不成还稀罕她瞧么?仗着自己养过格格,年岁大点就做主子了?”
      龄容不理她,问来报的:“宋格格人呢?”回道:“已然进了堂屋了。”
      云琴道:“主子还是别去了,也晾着她。”
      龄容只道:“你还小,不懂。”便领了云琴进去。
      一进堂屋,宋氏一身宝蓝暗花团福常袍,满头点翠,笑迎上来,福了一福:“请福晋安。”龄容在首座坐了,笑道:“宋姐姐昨日病了,今日可好了?”
      宋氏一愣,以为福晋来问罪了,忙赔笑道:“托福晋和阿哥的福,早没大碍了。”
      龄容又道:“阿哥人小呢,恐怕托不起福。姐姐怎么不坐?”宋氏语塞,只好悻悻在西首坐了,又赔笑道:“昨日不知怎么的,一下身子不爽,略略歇了歇,后来自觉还起得来,紧赶慢赶却来迟一步,不巧姐姐进去了,倒落了我个不是,今日特意来赔罪的。”
      龄容端起斗彩茶盏,指甲上未染凤花汁,只泛出粉彩莲尖的颜色,十指纤长,似玉雕一般。龄容早已料到了宋氏这套说辞,见宋氏踌躇而坐,笑道:“这是新进江南西山金庭的碧螺春,倒比惯常喝的六安茶好呢。姐姐也品品看。”
      宋氏连声应着,端了茶盏却不敢喝,又放下了,起身从后面拿出一个胭脂盒大小的锦盒递上来,腕子上露出两个镶银玛瑙手镯,对龄容道:“上贡的芙蓉石呢,给阿哥戴着,吉利又喜庆。这芙蓉石,一年也难有几块,自然也尊贵了。”
      龄容亲手接了,道:“芙蓉石自然是难得的,我也只见过一次罢了,既然不是御用之物,这尊贵二字便用不得了。说话该有的忌讳,平头百姓教化未开不知道,或可原谅,难道姐姐做主子的还不知道么?”
      宋氏还未答话,龄容却知道宋氏在旁人面前历来自持是早年侍奉四阿哥的房里人,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今天绝非自己来“请罪”的。宋氏素来和李氏走得极近,平日里李氏总是提点宋氏,龄容也略有耳闻。只因李氏地位卑微,拿不到芙蓉石这样好的东西,龄容便猜是四阿哥有意让宋氏来赔罪做个样子,只是为了自家姐妹颜面,不好点破。
      哪知宋氏竟自己把话说开了:“福晋怕是不知道。其实是爷赏了这芙蓉石给我,我想着昨日失礼,特意送来给福晋。若是我自己,哪有能耐得了这么个宝贝。”
      龄容听此,心中暗自好笑,忙指尖一推锦盒,冷笑道:“既是爷赏下的,我就不敢要了。”
      宋氏自知说错了话,一阵脸红,忙摆手道:“不不,送了给福晋,哪有收回的理?再说,我估摸着,爷赏我就是让我给福晋的,我总不能拂逆了爷的意思。”
      龄容一笑,摇头道:“宋姐姐好没道理,赏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哪有送人的道理。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往偏处一想,还以为我强要的。要我说,爷也不会做这么没道理的事,是不是?”宋氏无言以对,坐立不安的,憋了一口气道:“福晋说的是。是我没道理了。福晋别怪我,只当是送给阿哥的。”
      龄容笑道:“姐姐宽坐。”又招呼云琴:“云琴,把它收起来,就收在西房多宝格下面抽屉里吧。”云琴应声而去,宋氏又略略坐了坐,找了些话头却没一个能说下去,片刻就起身告退了。

      宋氏出了月洞门,越想越气不过,只吩咐了伺候她的宫女子如意:“我要去瞧瞧李格格,你不必跟来了,回头差个人来接我。”如意知道宋氏向来去李氏房里闲话,不到掌灯时分是不会完的,到时必要遣个提灯丫头去接,便道:“知道了。”宋氏本在西院南首,此时出了廊子,折道往北去了。
      宋氏来到李氏处,推门就喊:“哎呀,我的妹妹呦,你还有闲情写字。东院的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李氏因在安胎,还穿了纳纱桃红绣葡萄夹衣,未施点翠,却天生面如敷霜,颊似桃花,一双凤目,眼角流情,又通文墨,灵巧可人,家里是诗书之家,因而起了小字唤作“重秀”。李重绣本来不过是汉人旗鼓出身,应在内廷与拜唐阿女子为伍,只因样貌才学俱佳,伺候了四阿哥选作填房。
      李氏见宋氏急急闯进来,便搁了笔,一手托了肚子,往炕上坐了,道:“你和东院福晋比什么?人家再欺负你,也没你说嘴的份。”宋氏忙往跟去在炕上坐了,还未及她开口,李氏便点破她:“不是我说你,英娘姐姐,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你去找福晋,说漏了是爷叫你去赔罪的。”
      宋氏道:“我总要把爷抬出来,赚个气势,要不然她还真以为我低三下四去求她呢。”李氏笑道:“那福晋哪能不生你气,哪有人赔罪的还讲究气势的?你昨日好歹也是去了,论理福晋不该跟你计较,本来爷要你去就是安慰福晋的,如今你把爷抬出来,倒像是去摆谱示威的,这就罪加一等了。”
      宋氏见李氏说得有理,便不作声了,抿了一口茶,却笑道:“你这的可不是碧螺春。”李氏冷笑道:“原来你在那里喝上新茶了。那你又上我这儿来做什么,我可没有新茶招呼你。”宋英娘又道:“妹妹说笑了。我是来找妹妹倒苦水的,又不是来喝茶的。”
      李氏未理睬她,径自取了香盒拈香。只见那鎏金博山炉青烟缭绕,似瑶山浮在云端,绵绵香气盘旋而上,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好看。
      李氏手里绞着绢子,定定看了那游蛇似的烟气,像是想从那虚无的烟气里看出什么,片刻,叹道:“想我李家原也是辽东书卷人家,我爹自幼看重我。可惜爹爹看重有什么用?一旦籍入旗鼓,即便编入汉军,也不过是人家的奴才。福晋出身上三旗,能容下我们已是大度。幸而是她了。”李氏无奈一笑,接着说:“如今形势早不同了。再者说了,换作别人,有哪个满洲出身的嫡福晋肯对汉人侍妾温言细语的?若是要在那些人横眉竖目、冷嘲热讽下过日子,我倒不如死了干净。”
      宋氏隔着烟雾,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素来知道重秀妹妹是个心气高的人,不想如今也说起这丧气的话。只是她哪里能让着我们了?话里话外,连扎带戳的,人家在高处,看谁都是矮的。”
      李氏倒是坦然:“谁让你去招惹她了,还不怪你自己么?我就处处顺着她,自个儿落个清净。”宋氏笑道:“虽说妹妹这话不好听,可我听着在理,心里就舒坦了。到底是自己人,和那边满人说话就是不投机。”
      李重秀笑而不答,只微微抬了头,朝窗户格子上雕芙蓉的缝隙里的一片白茫茫看去。那博山金炉里的袅袅青烟正从那一隙白茫茫中散去。
      宋氏道:“总有一天,我也要拿她作筏子,煞煞她的威信,总不能让她看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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