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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与子偕老
      离阿哥满月还有十来天,按规矩,别家院里的福晋先来道喜,算是赶早表心意。如太子妃瓜尔佳氏、皇三子福晋董鄂氏俱来贺喜,送些自己绣的荷包香囊之物当作贺礼,里面放了吉祥制钱,讨个口彩。太子妃为了显身份,送了赤金万事如意云纹锁,并了手脚上的葫芦挂件,俱是赤金打制。几位福晋来时那拉氏正逗阿哥玩,一应奶嬷嬷、婆子侍立在侧。
      阿哥身量小,被织金缎襁褓包得严实,只露出粉扑似嘟囔的小脸,眼还未睁,已是闻声欲笑了,逗得一众福晋爱怜之极,都伸手去捏他的脸蛋,惹来一阵琳琅细脆的声响。
      太子妃亲自抱了阿哥,哄道:“瞧这阿哥生得多甜,小人儿还没长大呢,就知道见人笑了。”众福晋纷纷附和,一时间堂屋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众福晋才走了片刻,龄容正逗着阿哥玩,奶嬷嬷富察氏正说着阿哥的趣事,突然见秦顺急急忙忙跑来,一进门便扑嗵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口中喊道:“主子,大事不好,永和宫七公主没了!”
      龄容一听脸色都变了,才要站起来却一阵晕眩。镜书忙来扶着她坐下:“主子还没出月子,哪受得住啊!”
      龄容已是泪水涟涟:“好好一个妹妹,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四爷知道了么?”
      屋里其他几个丫头见福晋哭了也抹起眼泪来。秦顺道:“四爷已往永和宫去了。只是……”秦顺说着说着便支吾起来,龄容厉声道:“已经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支吾的?”
      秦顺道:“按规矩,主子自然要去永和宫料理,只是四爷吩咐不让主子大动,怕伤了身子。永和宫的主子脸上不大好看呢。主子看……”
      一旁的云琴哭着道:“公主没了,宗人府和内务府是干什么的?后宫那么多管事命妇,难道还少我们主子一个?明知主子还在月子里,累不得也哭不得。若是养不好,那可是一辈子的病根儿!主子千金贵体,落下病来,你担得起么?何况公主是妹妹,又不要做嫂嫂的披麻戴孝,何苦逼着主子去。到了哭灵的时候,百八十个婆子哭得要死要活的,我们主子哪受得住!”
      秦顺忙哭丧着脸道:“四爷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永和宫的主子心里不痛快么。姐姐别怪我,四爷吩咐过了,若是永和宫真的来了人,依主子的性子定是不敢悖逆的,少不得去受累,叫奴才来挡着,不许福晋去呢。要说福晋的性子,爷心里最清楚,这才让我来拦着挡着呢。”
      龄容方才一哭,妆也花了,镜书和云琴忙叫了几个小丫头来洗脸补妆。镜书道:“主子快别哭了,月子里忌泪。”
      龄容补了妆,叹道:“论情意我该去,论理,我也该去,哪怕不是为了公主妹妹,总该在旁边劝着德主子一点。”
      秦顺没等龄容把话说完,连连磕头道:“主子万万使不得!若是四爷怪罪下来,奴才脑袋就不保了。”镜书也附和道:“四爷是有道理的。永和宫那边,德主子未必是恼主子不去,恐怕是指望主子的心意呢。依我看,不如主子派个人去,就说主子还在月子里不宜大动,但念及姑嫂情谊,定要派个人去。这样不必主子动身,德主子也挑不出错,于礼也合适。”
      龄容立刻说:“我正有此意,不如就由你去。”镜书福了一福:“主子吩咐,我这就去了。”便拖着秦顺一道去了。
      待镜书走了,龄容却又伤心起来,又咳又喘,一屋子的人又心急又伤心,乱作一团。云琴忙唤了人来把脉,只说是气急攻心,吃两帖安神的药,勉强睡过去了。云琴忙招了侍棋来,将房里带红的料子尺头都收进大四件儿柜里,直忙到上灯时分,龄容醒来,用了些黑米粥,又遣了两个小丫头去永和宫帮衬镜书。
      接着几日,胤禛或是去坤宁宫请萨满妈妈,或是留在永和宫,却也时不时遣人回来问问龄容安好。龄容一步不能出暖阁,日日坐卧不安,身子远不如从前。小厨房每日红枣当归炖汤进补却不见脸上起血色,云琴与侍棋商量着,便派人回了胤禛,从坤宁宫请萨满妈妈来驱邪。直到七公主头七这日,永和宫打发镜书回来,说是德妃说总该用个当主子的来料理,便要了宋氏去。宫里面的事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余下的事俱交办给内务府的命妇打理,只四阿哥是兄长,一时还回不来。
      龄容道:“眼见过几日就是阿哥满月了,若是爷回不来,却没什么意思了。依我看,不如索性撤了,到百日再办。”镜书道:“万万不可。阿哥满月是喜庆,何况我们满洲人最看重小儿满月,关系阿哥一辈子的福气,满月宴是谢神的,主子怎么能说撤就撤了呢?”
      龄容道:“永和宫正在办丧,我们若是大操大办,恐怕德主子心里不好受呢。”镜书道:“主子别急,待我去问清楚了再作打算。”
      午后下面来回:“德主子请主子不必顾忌,阿哥是嫡长子,满月又是大事,不可不办。”又问了萨满妈妈,也说阿哥满月是大喜,若是不办宴感谢天神,恐怕日后要撞上灾祸,办一办正好冲了晦气。龄容一听生怕日后真的招来什么灾祸,下面又回四阿哥回来了,龄容算是定了心,便安心吩咐办宴的事了。
      到了阿哥满月,内务府按成例办宴。席上灯火通明,金觥玉浆,全图一个喜庆,来贺的人满满一堂子。正殿摆了八人宴桌,殿外阶下又摆桌招待内务府官员。各房女眷则在后殿正厅摆了十二桌饽饽桌,廊子下也摆桌招待内务府官员妻及命妇。其间奶嬷嬷把阿哥抱出来一回给福晋看,龄容自阿哥出生还没见过,今日一见果然欢喜非常,几个福晋更是送上福寿荷包,金银锁片,玉莲宝佛,俱是一等一的宝物。

      宴尽人散,龄容回寝殿,殿内落地竹骨纱灯通明,镜书替龄容除了满头珠翠。内室纱灯荧荧弥光,透到烟红纱帐上,晕出一片炫目的朱色,映得紫檀床架的透雕纹样显出暖人的绛色。镜书道:“福晋累了一天了,歇下吧。奴才还是将外间两盏青纱灯点上。”
      这是福晋的规矩,但凡四阿哥不来,整晚外间总要点了两盏白蜡灯,拿竹骨青纱蒙了,那泛白的光透过青纱,零零落落撒在金砖地面,像是碎了一地的玉,恍惚间仿佛还能听到玉碎的声音。
      镜书笑道:“今儿四爷才见了小阿哥,别提多高兴了,抱着愣是不放手,竟也学着嬷嬷的样儿哄起阿哥来,那样子别提多好笑了。”
      龄容笑道:“到底是自己的阿哥,哪有不疼不爱的?我今天见了小阿哥,唉,都舍不得放手呢。你没瞧见,他还伸着小手直抓我呢。若是他能叫额娘我就更欢喜了。”
      镜书笑道:“主子好贪心。阿哥还小呢,总要待她长大些,保证第一个叫的就是额娘!”
      忽而听窗下来了人,镜书掀了帘子出来,见送宵夜的丫头两人抬了膳桌立在门外,镜书正要领她们进来,却听里间福晋道:“叫收了去,我没力气用了。” 镜书忙招来人撤去。又听龄容道:“你炕上躺下吧,我们说会儿话。”,略略理了理被褥便躺下了。炕桌上点着残了的白蜡,融化的蜡泪落到半处却不经意凝住了。却听龄容在里间道:“不知爷那边散了没有。”
      镜书因乏了,迷迷糊糊道:“他们爷们儿要吃酒,怕是散不了。”
      屋里静到极处,好像连焰火抖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四爷!”
      镜书正要睡去,却见胤禛推门无声,忙下炕跪请。正是此时听到里间福晋道:“镜书睡下了?去库房把八宝琉璃金炉和水晶炕屏拿来,上安息香吧,我头疼的厉害。”
      镜书正跪着,未及答应。龄容怕她睡了,正要掀了帘子出来看。镜书忙起身回话,却见门帘掀起一半停住了,一落青白烛光偏偏落在绣金海棠上。
      镜书道:“这就去给福晋拿来。”忙带上门退了出去。
      胤禛轻声唤道:“龄容歇下了?”
      龄容……似乎已是许久没有听到他念这个名字了。

      高丽纸糊的窗户,透雕的百年好合花样,丝丝缕缕的金红夕光从龙凤双喜红纸之间透下,窗下海棠如敷金箔。胤禛皱眉问道:“我问你,你在家时,家里人叫你什么?”
      “四儿。”她不敢看他,明知道天家序齿忌讳,她本不该这么说。她有些心虚,忙解释道:“不是正经的名字,家里人随便叫的,因上头有三个哥哥,额娘是正室,故而……”却见他展眉畅笑,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仿佛是听见什么好事:“可不是个好名字。”她掩饰不住地脸红,恰似天边烧红了的霞云。
      “罢了,我与你个名字……就叫龄容吧。”
      龄容……她悄悄念了……龄容……
      她还没说好不好,胤禛就急着告诉她出处,仿佛生怕她以为是自己杜撰来的:“你可知道,刘孝标《辨命论》云:容彭之与殇子,猗顿之与黔娄,阳文之与敦洽,咸得之于自然,不假道于才智。”胤禛意气笑颜,眼里满是落夕金光,“龄者,岁也。容者,容成公也。容成公与彭祖皆长寿,彭字于你不好听,容字是个好字啊。你识字么?”
      龄容脸烧的厉害,紧紧绞着手指。阿玛是满洲武人,她自幼只习清文,偶然间见南来的绢扇,美人题诗,煞是好看,那汉字的青青墨迹像那画似的,一笔一划都该是个故事,可惜她素手执扇却不识。她不曾知道刘孝标,不曾听阿玛讲过《辨命论》,未知容彭,未知猗顿,只在心中默默念道:“龄容……”
      “回爷的话,我……不知……”
      斜阳下,胤禛执起她的手,夕阳落在眼角,满是溢漾出的笑意,指尖划过掌心,触动心扉。一笔一划,收笔一横回转,龄容抬眼望去,竟恰似他染金浅笑的嘴角,这样近在咫尺。他的字素来是极好了,即便不用笔墨,也有力入肌理之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像是在哪里听过,却总也记得这句话,反复的想,反复的想,目光回转,满地海棠嫣然入眼。胤禛笑道:“龄容者,岁似容彭,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檐角下彩绘木铃蓦然无风微动。胤禛笑了摇头,转身面夕阳,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看,斜阳西下之美比得日出之盛如何?”
      龄容不明其意,唯有实话实说:“我却更爱斜阳。”
      胤禛似是很欢喜,轻声道:“从前皇母亦爱落日,是以薨逝后皇父作‘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句念她。我似乎还记得皇母告诉过我,她在夕阳下与皇父盟誓,一定要走在皇父之前,免得一人独活于世,孤孤单单的。只是没想到她去得这样早。当日我为皇母守灵之时,也曾听皇父哭诉一番往事。”胤禛叹了一声,竟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神色:“我甚感于皇母待皇父的情意,难怪皇父要题诗怀念,以寄托哀思。”
      龄容迟疑道:“皇父自然是因钟情于孝懿皇后,生离死别,怎能不哀愁。”
      胤禛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又道:“皇母曾对我说过,日出之美盛与落日之凄伤各有其美,然美盛凄伤方为人生。爱日出者不美落日,爱落日者不美日升,各人取舍不同,因是人生不同。你明白么?”
      龄容不答。很小的时候,她便喜欢在自家的园子里看日落,只是这许多年来,她只是默默看着,便觉得这是世上最惬意的事情了。家里的训诫嬷嬷从小就告诉龄容,闺阁之内应修女工、训《女诫》,旁的不该多想,如今龄容只知道自己一生命运只在于眼前背手而立的人,旁的什么也不想。
      胤禛回过身来,依旧浅笑视她,道:“古人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你总听过吧。”
      偕老……龄容忽然记起极小的时候,那一把纨扇,家里识字的嬷嬷告诉她上面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格格日后嫁个好郎君,若是格格的夫婿也对格格这样说,那便是格格天大的福气了……”
      那日的斜阳已然逝去,身影嵌在落日的天边,似乎也日渐模糊。他不过十五年纪,纵使生在天家,天生贵重,老成持重的浅笑里再怎么掩饰,却仍然掩饰不住凝结在眼角的真诚。她清楚记得,那日是她十三岁的生辰,从此她是龄容,只此二字,为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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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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