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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海棠花开
      康熙三十六年三月二十七,黎明之时下了一场雨,日出时天色竟分外明媚,天净得就像洗过的蓝琉璃,一丝云也没有了,竟不像京城三月里的天。日头渐长,到了午后便一阵一阵暖起来。紫禁城南三所的一处独立院落里,海棠花开地正艳,一花一叶,尽态极妍。整整一天院落里都没什么人走动。到傍晚,几个嬷嬷领了些身量未足的粗使丫头进出,兼有两三个太医院医士、吏目模样的人走动。
      这个院落是康熙单赐皇四子胤禛的。二十八年孝懿皇后佟佳氏薨逝后,康熙帝念及他自小由佟佳氏抚育在内廷,不比放外养育的皇子,单在南三所赐了院落居住。这个院落四面环墙,只面东有一门,与南三所内其他皇子并无相关,自然也没什么往来。
      三十一年孝懿皇后孝期满了以后,由康熙帝做主,下旨步军统领、内大臣费扬古之女那拉氏栓婚于皇四子。这些年噶尔丹西北作乱,康熙帝御驾亲征忙于西北战事,正经栓婚、分赐府邸的大事也无心操办。六阿哥二十四年早夭,而五阿哥、七阿哥俱已过了十四岁,房里的也不过是通房格格,并未正经娶妻纳妾。单四阿哥的婚事由皇上亲办,又说这那拉氏也是出自显赫之家,一来是她阿玛费扬古从龙入关,历事三朝,征战朝鲜,战功卓著,出任大清第一任九门提督,官至一品;二来她额娘觉罗氏和皇家沾亲带故,这样一来又添了一层亲。

      四阿哥今日未到懋勤殿课读,到了晌午过后懋勤殿遣人来问。才到门上说明来意,即被门上当值的太监一顿臭骂:“你这不着调的狗崽子,冒冒失失地就跑上门来,不问问昨儿个、今儿个、明儿个都是什么日子。四阿哥福晋昨日才生下皇阿哥,没瞧见我们这忙跟陀螺似的,你跟这捣什么乱,起什么哄那!皇上下旨免了三日课读,莫非你想违旨?”
      那小太监是御前伺候的老人带的徒弟,哪里被人这样臭骂过,忙亮出身份来,又说是懋勤殿的老人差他来,他俱不知情的。
      门上的又骂道:“最见不得你这般的,嘴比手长。你少在这磨蹭,仔细回头我告到你师傅那里,扔到北三所一顿乱打,打死算完!”说着伸手要打。那小太监见自讨没趣,忙抽身出来,回去的路上心里早就把派差事的骂了祖宗十八代。
      那门上的太监才回了身过来,不巧撞上管事的太监秦顺,劈头盖脸便骂道:“主子如今事多,偏你在门上有脸,高声大嗓的,闲得慌。人家再不济也是御前老人的徒弟,哪里有你说嘴的地方。”
      那门上的见是秦顺,忙“秦管事”“秦谙达”的叫起来,又道:“奴才不过是怕那边人说来就来的,吵了主子清净。”
      秦顺道:“算你这猴子有良心。”又问:“其他人有来的么?”门上心里想秦顺怕他把别的来看望的皇子福晋也回了,失了礼数便要责怪他,忙点头哈腰道:“主子福晋昨日才诞下皇阿哥,这几日还不到来人的时候呢。我自有分寸,不会坏了秦谙达的事儿。”
      秦顺道:“那是,你仔细留神些,总是到洗三过后,主子们便要来送礼了。你这猴子别平日清闲惯了,到了时候给人留下话柄。”正巧福晋房里的富察嬷嬷来叫,秦顺便进去了。
      秦顺跟着嬷嬷拐进琉璃廊子左走,过了月洞门和海棠天井便到了福晋那拉氏的寝殿。嬷嬷嫌他鞋底声儿响,忙伸手指了指他脚底,秦顺边道:“是、是!”边放轻了手脚走路。
      正坐在外间描花样子的镜书大约也是听到了声音,掀了帘子出来,见是嬷嬷带了秦顺来,笑道:“嬷嬷来了。”富察嬷嬷道:“姑娘可是找他问话?这猴崽子在门前消遣呢,可巧被我抓了个现形。”
      镜书笑道:“嬷嬷好生严厉。把他留下吧,我有话问他呢。福晋怕是要醒了,嬷嬷去唤人来吧。”富察嬷嬷刚转身要走,忽然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来道:“对了,我只问姑娘,上次要的烟红纱帐子送来没有?我怕下面的婆子忘性大,误了主子的吩咐。”镜书道:“误不了!早送来了。福晋总说富察嬷嬷办事尽心尽责,大家都放心。”富察笑道:“难为主子惦记老婆子我了。”镜书又道:“只是这两日纱帐子还不怎么好用,一来福晋受不得寒,那江绸帘子先将就用着;二来这几日免不了有太医院的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的杂着呢。那烟红帐子我先收着便是了,福晋要换吩咐我就好。”
      嬷嬷又道:“这是了。有正事和姑娘说呢。四爷那边打发人来,说新进了两匹掐金海棠的青螺纱,质地像是比烟红纱好呢,爷说福晋总是喜欢的,做主先留下了。我来问了姑娘,姑娘问福晋,福晋若要我这就送来,若是福晋不要我再做打算。”
      镜书拉了嬷嬷手道:“嬷嬷就拿来了吧,既是海棠花样子的,福晋哪能不要了。”又道:“这本是里面婆娘管的事,我们爷倒操心。”嬷嬷一手掩了嘴,轻声笑道:“姑娘不是不知道,我们爷素来是事事关心,拦都拦不住。说是新进来的尺头,我倒听说是永和宫德主子赏下的,爷亲自领了人拿回来的。”
      这时听里间云琴在喊:“福晋醒了。”
      镜书回头应了一声:“你先照顾着,我这儿有人呢。”又道:“嬷嬷先回吧,回头福晋好了,还要找嬷嬷说话呢。”
      待富察嬷嬷走了,又向秦顺道:“这几日,爷那里有没有来人瞧福晋的?”
      秦顺道:“我知道姐姐找我就这事。怎么没人来瞧?爷一天三次派人来问福晋主子,回回着急上火的,偏生在月子里,福晋也不让看,阿哥也不让看。这会儿姐姐倒来问我。”镜书笑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去罢。”说着便进去了。
      秦顺一路出来,嘀咕道:“这姐姐比福晋还上心,主子还没问呢,她却先问起爷来了。”
      镜书掀了帘子进里间,见云琴钩起那雪灰色江绸床帐,床里四面挂着或绣花鸟或绣百子的各色结穗香囊。福晋那拉氏,名唤龄容,只穿了雪灰色江绸圆领中衣,额上扎了茜红防风,一头绸子似的乌色长发还未打理,松松散在肩头。脸上未施脂粉,看着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镜书接过色大迎枕给龄容垫着,龄容气若游丝,却还挣扎着说话:“我总不放心那些精奇嬷嬷、谙达,也不知他们上手不上手,你替我细细看了,有愚钝木讷的,不干净的,或是家里不齐全的立刻来回我。再说阿哥的东西,有什么粗制滥造不按规矩的,与嬷嬷商量置办,该添则添,改换则换。若是不好决断,只管来回我。”
      镜书笑道:“福晋才醒了,身子正弱,就操心这些事。内务府几十人管这些呢,哪就偏偏出纰漏了?再说了,您不管,还有我们爷管呢。”
      龄容道:“你只混说,这些嬷嬷管的事哪还有爷来过问的道理?”云琴捧了缠枝青花茶盏来,笑道:“福晋还说呢,也不知是谁向德主子要了那海棠花尺头,天还没热呢,就忙不迭地差人送来。”说着将茶盏递给龄容。镜书忙喝道:“你递上的是什么?”
      云琴道:“你急什么,不过是惯常喝的六安茶罢了。”
      镜书又道:“你放下罢,没见过伺候人那么心急火燎的。”说着从云琴手里夺了茶盏,轻轻起盖撇开茶叶末子,吹凉了递到龄容嘴边。
      云琴不服道:“那么点事儿,也要故意显得你比别人的好。单见你对主子那么用心,没见你对人人都那么好。你说你是什么心思。”
      镜书道:“你这话又不通了。我伺候主子,难道不对主子用心?若是和你一般,主子都不知被烫了几回了。”
      云琴正要发作,龄容抿了一口茶,笑道:“你和她较真?她不过逗你呢。”云琴示威似的朝镜书笑道:“还是福晋主子疼我。”镜书故意不理她,伺候完了就出去了。
      云琴收拾了热毛巾把子,坐在床边陪福晋说话。龄容问:“爷这几日可好?”云琴笑道:“好得很呢,一日三次来问主子,只是见不着罢了。”
      龄容浅浅笑了笑,又道:“你方才说什么海棠花样子的尺头?”云琴听此便笑个不停:“可不是我们爷么。昨日永和宫德主子赏了两匹掐金海棠花样子的青螺纱,爷拿来赏给主子。过会儿内务府便要来人记个名儿。”
      龄容道:“内务府几时认真过了,不过是顺带罢了。再退一步说,后宫主子会见家人,没名没记赏出宫去的有多少谁知道呢。”
      云琴道:“这倒也是。永和宫难得赏了一回,平日里也是十四阿哥得的东西多些。”
      龄容听此忙止了她道:“你又管不住你的嘴了,平时不和你计较也就算了,怎么说到十四阿哥去了,你这话仔细给爷听到了,又惹得他心里不自在,瞧我不饶你。”
      云琴故作委屈,道:“福晋主子心里只惦记着四爷。”那拉氏笑道:“我们家爷的脾气,你若是少惦记了一点儿,指不定还怎么闹了呢。”
      两人正笑着,云琴听见响动,朝门口一看,道:“侍棋姐姐回来了。”
      侍棋手里捏了内务府的花名册,见了云琴坐在床边和福晋说得正兴头上,便自己到一边向福晋请安,道:“内务府已然将婆子嬷嬷都备下了,我看了看,人俱是干净的,家里也都齐全,俱是镶白旗包衣出身。我问管事的要了指派的花名册,上面每人家世都记录周全了。福晋看看,若是哪个人不妥的我去说。”
      龄容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顺口道:“侍棋,你见着镜书了?”侍棋道:“福晋也派了她?那我倒没见着,怕是错过了。”云琴在一旁突然笑起来:“侍棋姐姐好没道理。”
      侍棋不明其故,道:“你这丫头,说什么鬼话?”
      云琴忍了笑,故作严肃道:“古人有文曰‘案牍劳形’,福晋如今身子弱,最怕受累,你却拿来什么花名册,福晋看了岂非劳心伤神?若是福晋因此落了月子病,你岂不是罪过大了?你担当得起么?”
      哪知侍棋是个极较真的性子,一听云琴这么说,也不管是打趣她的,立刻就朝那拉氏跪下,道:“福晋主子明鉴,侍棋决没有这样的心思。主子素来是知道侍棋的,侍棋只知道拼死办妥福晋交代的事情,别的什么心思也从来没有的。上呈名册不过是为了主子看得清楚,不致误事,绝无二心啊!”
      龄容笑着点了云琴的额头,道:“你又都知道了,你一个未嫁之女,这什么月子病之类的疯言疯语,不知是哪里听了来就混说,也不害臊。瞧你把侍棋丫头吓的。”又向侍棋道:“你起来罢,我几时怪过你,心里自然有数。”
      云琴笑得扑在侍棋身上,道:“让姐姐受惊了。我不过是逗姐姐玩儿的,姐姐莫要当真才好。”侍棋气得伸手要打,道:“你就没有一刻消停,整日里不正经的,就知道消遣你姐姐,平日里因你嘴好叫一声姐姐,就纵着你,如今愈发不像话了。你消遣了别人先忙着告饶,弄得我说你也不是,到头来别人吃了亏却没地方说,说了还是我不识大体了。”
      “你们这两个是做什么?这个时候居然在福晋房里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不知道主子要静养么?云琴,我看又是你惹的事。”
      镜书还没进暖阁就隐约听见她们的声音,掀了帘子进来,见侍棋正拉扯云琴,云琴早就在她怀里笑过气去了,便知道又是云琴取笑侍棋。镜书素来是福晋看重的,这几年来说话行事也立了威信,院子里丫头多听服于她。侍棋及门外听她们笑闹的小丫头见镜书来了都不作声了,唯独云琴低了头偷偷笑了。
      镜书进了里间,瞪了云琴一眼,向龄容回话道:“奴才去问了,侍候阿哥的都是镶白旗旗下包衣出身,都在内务府记名的,后宫主子诞下皇子分拨的也是这批人,主子能够放心了。管事的谙达说呈了名册请福晋过目定夺。我想大约是侍棋去过了,便来回话。”
      龄容点了点头,将名册递给侍棋,道:“这名册看了也没多大用处,你还把这带出去吧。告诉奶阿哥的嬷嬷,叫她过几日得了空来回话。”侍棋应了,接了名册就出去了。
      云琴坐回床边,忽然问镜书:“快四月天了,你说这被子盖着合适么,怕是要捂出病来了。”镜书迟疑了一会儿:“稳婆嬷嬷说月子里最忌讳着凉,还是不要轻易换了罢,总之过了月子再说。”云琴“唔”了一声,转身替那拉氏掖了掖被子,一脸鬼笑道:“福晋主子也不想小阿哥。”
      龄容故意恼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做额娘不想自己的阿哥格格的。”云琴指了镜书道:“那福晋主子也不问问她阿哥好不好。”镜书道:“我是什么身份,哪能就见着阿哥了。”
      龄容长叹一声,眼光一闪,定定地落在朱色暗花的门帘子上:“我多想抱抱他。方才睡着时,我就想着阿哥的样子。我还极小的时候,五格才刚生出来,额娘还让我抱过他呢。虽说前几年两房格格都生了格格,我总想着阿哥和格格到底长得不一样罢。”
      斜阳西下,其色如金……外面夕阳沥沥淅淅漏进来,在金砖地上散成一条暖暖的金红,从门边探到床前。浮在空中的光线里的微尘也看得清清楚楚。暖阁里一时间静得吓人,那金红的光线落在紫檀嵌螺钿大理石心炕桌上,照得桌上一盆玛瑙金枝海棠盆景红艳交错,华彩纷乱,只是红得太过,却是有些晃眼了。
      龄容回过神来,问镜书:“四阿哥看过小阿哥了么?”
      镜书摇头道:“方才嬷嬷说,阿哥落地到满月,除了吃奶,是不见外人的。怕是连阿玛也不让见呢。福晋宽心罢,宫里哪个阿哥格格不是这样来的。规矩总不能破,到时主子自然就见着了。”
      龄容紧紧纂了锦被,指尖触在江绸被面,绸缎特有的凉意一阵阵传来,像冰似的,不知怎么的就滑落到心里。那拉氏伸手抚平锦被的皱褶,幽幽道: “想也只有放在肚子里……说来,连我也是见不到阿哥的,别说四爷了。这是规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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