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引 ...

  •   天丧子夜
      入秋了近一个月,京城地面的暑气还未消尽。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这夜,西郊澄怀园中一片寂静。夜里借着城郭远处连片的灯火,隐隐看得见云层翻涌。日里下了雨,园中花草山石间夹着重重的泥腥味,透着一股子阴湿。园中荷塘右岸次第坐了几口新青花大缸,原是盛夏时节用来盛养缸莲的,如今时节过了,缸中只剩了几支残茎败叶。虽是稍显败落,园主人也不清理,只待它来年重生。
      小池左边一路北折的廊子,覆了墨绿的半布筒子瓦,曲折通到后面。近头鼓时刻,园中惟有一点灯光。亮灯的屋子是澄怀园主人、当朝军机大臣张廷玉的书房。他素来以勤奋蒙雍正帝器重,常常深夜题写奏折,校编文献。盛夏之时昼长夜短,必至二鼓方搁笔就寝,此刻案牍劳形自然也是平常事。
      张廷玉正写请安折,预备明日乾清门听政时上呈,不知是夜里湿气厚重还是太过劳累,只觉得今日仿佛墨笔滞涩,心中正是烦躁,抬眼见平时明眩的竹骨纱灯的烛火也抖动得厉害。只是侍候笔墨的小童已然去睡了,张廷玉唯有叹了一声,舔了舔笔,仍然一路奋笔疾书。
      张廷玉跟随雍正皇帝办事十余年,心知每年自五六月以来皇帝心中多有不畅,一是皇帝痼疾畏暑,春末至秋分前后,那消暑的香薷丸从不离身;二来连着怡贤亲王、八阿哥忌辰,入了九月又有皇后丧日,心绪难免低落,总要到了十月底万寿节之时庆典才渐好。诸多在京及外放的大臣也常常上请安折,尽管皇帝批示只道“朕躬甚安,卿好么”之类的安慰话语,张廷玉却知道这不过是皇帝的自尊和要强。
      写完了请安折,张廷玉捧起黄绢折子细细读了一遍,便搁下笔来稍事休息。红木四合如意纹书案对面的格子窗未合,张廷玉从窗隙间望去,恰望见了园中隐隐绰绰的残莲。缸莲原是江南的玩物,大内的水土也养不起,圆明园中殿前大院的角落里倒偶尔可见一二。他的澄怀园中这几缸是皇帝私下叫圆明园造办处赏下的。他忽而想起上年仲夏之时,这些缸莲便已露出败相来,下面专司养莲的仆役来回张廷玉,彼时他正忙着读折看奏,只随口道:“若是养不活,便弃了罢。”
      第二日朝议过后,皇帝闲来随手翻着南面盐道上的折子,问他:“如今园中的小莲开得可好?比起朕四宜书屋外面的如何?”
      张廷玉心中一惊,暗自道:“如何这也叫老爷子知道了。”毕竟是股肱老臣,进退自有分寸,不紧不慢道:“四宜书屋乃是紫气升腾之所,有皇上龙气护佑,墙外诸芳自然比臣园子里的盛美许多。昨日臣家下人来报,说那缸莲竟败了,臣思量着毕竟南北水土不同,不可强求盛开,便教他们弃了。”
      皇帝道:“胡说!从前皇后养莲就很好,原是满院子的海棠,后来也养莲。京师乃天子脚下,水土怎会不如江南?可见是你不用心养。”张廷玉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忽而又听皇帝笑道:“亏得朕时时在臣工面前夸你是我朝第一文臣,竟连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也不知道了。”张廷玉连声道:“是臣显拙了。”却听皇帝幽幽叹道:“留下罢,许是明年还会开的。”
      张廷玉何等机警,只躬身拜道:“臣遵旨。”
      皇帝似是有些怅然,虽是御笔批着折子,叹息却更重了一分:“朕并非不念旧情的人,只天下人从来都看错了朕。”
      园子里吹进一阵冰凉的湿风,夹杂着墨香,猛地将张廷玉吹醒过来。这墨乃钞关上贡的烟墨,本御用之物,年节里皇帝赏给了他,张廷玉一直不舍得用。
      他随手摆弄起墨来,却想起开春后一日议事完了,他正要告退,皇帝却叫住了他,笑问他赏赐的墨怎么不敢用。他知皇帝书法造诣极高,上贡烟墨与自家的素墨只凭残留的墨香气便可分辨。张廷玉见皇帝如此问他,心中虽是稍有惶恐,却深知皇帝的脾气。皇帝向来待自己实在,若赏赐叫用的墨不用,恐怕老爷子心里惦记了,便笑道:“臣遵命便是,只是这墨实在贵重,臣伏请只在恭进请安折时小心使用,既不怠慢的皇上的赏赐,亦不辜负了皇帝的圣恩……”
      张廷玉正想着,不住地就笑了出来。他是康熙朝大学士张英之子,文墨素好,两朝均在翰林任上行走,又历任吏部侍郎,礼部、户部、吏部尚书,雍正年间加了国史馆总裁、康熙实录总裁官,皇恩日厚,六年转保和殿大学士,七年便顺理成章入了军机房,在军机大臣任上行走。都说入了军机房就是皇帝朝阁里的自己人了,在满朝文武中已是荣耀的差事,可当今圣上就是爱惜愈厚,再赐轻车督尉,入紫禁城骑马,谕旨中直称为“第一宣力大臣”,虽是汉臣却在六部里处处前于满臣,实在荣宠备至。
      多少年来,张廷玉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份恩。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张廷玉与他并无太多往来,何况是在那些明争暗斗,朝不保夕的年月里。皇帝私下里曾说过张廷玉是一个“孤君”最需要的臣子。张廷玉心中暗自笑起来,只因自己也是一介孤臣吧……张廷玉理了理台面,吹了灯,解衣休息,挨了枕却一时未能成眠,心中思量着今天晚膳前皇帝交代的差使,却觉得哪里不妥,反复考虑又想不出不妥之处,如此辗转反侧了片刻,心中烦躁更添一层。估摸着将近二鼓,张廷玉正要睡去,忽听得园中有什么动静,细细听来像是有几人疾步走在园子里的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声响,起身却见那格子窗上一片亮光,接着又听像有人上楼来,心想莫不是自家园中出事,忙披衣下床,心中却隐隐升起一种不祥之感。
      张廷玉开了门来,见廊子里站的竟是皇上的贴身内侍总管太监苏培盛亲自领了手持蒙纱宫灯的内侍四人。张廷玉大惊,倒不为苏培盛深夜来得突然,只为他一脸奇怪的表情:张廷玉经年与帝国的文字事务打交道,此刻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苏培盛的脸色。苏培盛亦无多话,只一屈身道:“奉圣上急诏,请大人圆明园走一趟。”

      苏培盛领张廷玉趋至圆明园,已有内侍三四候于园西南门。见他来便上前将他一路引至九州清晏皇帝寝宫。在寝宫暖阁外,苏培盛猛停下脚步,张廷玉刚要发问,苏培盛回身向张廷玉只道了四字:“上疾大渐。”
      虽只四字,张廷玉却惊骇欲绝,心中万无所想,唯觉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竟没一点征兆,想晚膳以前还与皇帝九州清晏议事,若非皇上病重不能自持,断不会半夜让苏培盛前来传唤。这时大学士鄂尔泰亦由内侍引领进入寝宫,见张廷玉由苏培盛引入,稍作迟疑,扭头走进头里去了。
      张廷玉素来以“缄诚”自持,他自知与鄂尔泰素有心结,何况满汉有序,对此事并无一言,也跟随进入暖阁。此时正碰上一人自暖阁内而出,观之似是太医院辅助的小苏拉。那小苏拉引他二人绕过紫檀木龙纹云海屏,进了暖阁里间。庄亲王、果亲王,内大臣丰盛额、讷亲、海望先后至,同至御榻前请安。后众人皆出,侯于阶下。听说已是太医进药罔效。只见执事太监和太医院院判、吏目、医士前后进出,个个张慌,如今却不见平时围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个道士。
      张廷玉拉了苏培盛一旁问起,苏培盛掩面道:“宝亲王的脾气,您应当心里清楚。”张廷玉会意,想来宝亲王弘历亦私下寻过他几次,对园中蓄养道士颇具微词,然因内廷皇子不可结交外臣,张廷玉不好说也不愿说,仍是一幅缄默态度,不曾言语一词,后来宝亲王也不再寻他了,未知是否也找朝中其他近臣相商,如今看来他必是借机对那些道士下手了。
      八年之事,宫中内外近臣具知储位将传于皇四子,十一年他与五阿哥同封为亲王,后又同理苗疆、祭祀事务,即使皇上有意等待二位,可四阿哥到底处处占了上风,只因另一个无心,若是有心……张廷玉摇了摇头,康熙朝党争还历历在目,他幸能自保,自在其中摸出门道来了,若是今日大事一出,嗣皇帝必不能放他归田,日后杀伐决断者换了人,还不知会怎么样。如此想来,他虽不安至极,园中规矩一如大内严紧,一步乱行不得,惟有静静候着里面的消息。张廷玉望着阶上格子窗下一溜败落的海棠,如此多的海棠,想必盛开的时候也是很灿烂的……
      阶下,桂影婆娑,浓香逸散,寝殿前原是一派金桂飘香的安逸景象,只如今这里站着一班王公重臣,人人各自思量,沉默不语,院里静得像是连桂花落下都能听得见。
      庄亲王私下向果亲王道:“方才进去,却未见弘历,道是为何?”
      果亲王却只摇头。此时进来两名内监,张廷玉认得他们是老雍亲王府的长史,自然是和亲王的人。果然,随后和亲王弘昼由内侍扶掖着匆匆上阶进殿。寝殿内燃着十六根通臂巨烛,明眩的光从雕着富贵万年的的格子窗里透出来,照在弘昼脸上。只见弘昼泪光满面,强忍的鼻音连十步以外的张廷玉都听见了。
      弘昼进去了大约半盏茶工夫,到了交子时刻,忽见御医刘声芳退了出来,随后苏培盛执了香色长柄的拂尘出来,压低了脸道:“传庄亲王、果亲王、大学士鄂尔泰、大学士张廷玉、公丰盛额、讷亲、内大臣海望进殿见。”
      众臣鱼贯而入,皆跪于龙榻前,行了见驾大礼。只见透雕五福团寿下饰缠枝花卉的紫檀木床架上垂了明黄色纱帐,只钩起了半边,血红的如意结长绦无力垂荡着,靠头半边垂合着,看不清内皇帝的脸色,只露出床尾的矮柜,矮柜上头摆了带八音盒珐琅制的自鸣钟,依然一刻不停地走着。榻边依次立着身着金黄四开衩绣五爪九蟒袍,红绒结顶冠帽的皇子——弘历及弘昼——弘历那两道酷似乃父的眉毛紧锁,身后的弘昼却泣不成声,瘫跪在地,早已失了形状。
      苏培盛示意下面的太监钩起半边的纱帐,俯身轻声道:“皇上,四亲王二辅臣,还有丰盛额、讷亲、海望大人,他们都到了。”弘历本已除冠上前跪到床头边,听了“二辅臣”三字,上下打量鄂尔泰他们一翻,眼里深不见底,却不作言语。
      帐内的雍正帝只着了明黄色团龙中衣,面色沉暗,唇色已微微发紫,听了苏培盛回话,微睁了眼,费力道:“拿来……”
      众人只以为按规矩是要宣元年写下的传位诏书,哪知雍正却抬手指了枕边,苏培盛忙俯身,却掏出个紫檀木描海棠花漆盒,就近交于张廷玉。张廷玉不敢擅自打开,交于宝亲王。弘历小心打开,一阵檀香扑鼻而来,原以为是传位诏书,不想是一香色的海棠花荷包,底下垂了明黄色缀珠如意穗子,一看便知是御用之物。他松开荷包,从里面倒出一粒丸子大小的东珠。弘历小心拈起,对了烛光细细端详。宫中东珠皆是上品,此珠通体圆润,光晕生华却不失柔和,只是珠上一边染了些暗红色印记,不知为何物。
      弘历私下心想:“皇父素来不是喜好奢华玩物的人,东珠再名贵亦是看惯了的,缘何将尽之时特意取了它出来?”便俯身道:“皇阿玛……“
      雍正帝此时微微睁了眼,吃力道:“此物……你亲手……收入大自鸣钟处……”
      皇帝所说大自鸣钟在大内交泰殿里,自八年怡亲王事出后,皇帝总将身后之物交于大自鸣钟处收着,看来这东珠亦如此,定是陪葬之宝了。弘历虽心有困惑,仍是垂首道:“臣遵旨……”雍正忽然睁大了眼睛,重声道:
      “切记……”
      正大光明殿的大自鸣钟敲响十二下,夜中方过。
      雍正默默闭了眼,再也未睁开。
      格子窗下,最后一朵海棠翩然下落……

      皇帝晏驾,理应找出传位诏书,宣读嗣皇帝人选,一应事务俱好收拾。庄亲王因问道,鄂尔泰道:“许是就在园子里,请总管立刻差了人去找。”
      苏培盛道:“奴才不知有此密封之件。”
      张廷玉道:“大行皇帝当日密封之件,谅亦无多,外用黄纸固封,背后写一封字即是。”苏培盛应了,忙点了几个小太监往正大光明殿去了。
      鄂尔泰等了一盏茶功夫,等不及了,又道:“元年在乾清宫西暖阁,大行皇帝曾当着我等的面,朱笔御书嗣皇帝名,封了黄匣子藏于大内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如今应谴人速回大内寻找,晚了怕是来不及。”
      弘历道:“若是园中寻得亦可。”
      鄂尔泰又道:“大行皇帝有旨,应以乾清宫密封之书为准。”
      此时苏培盛急急闯了进来,道:“原以为大行皇帝放在正大光明殿了,可奴才细细找了,还是没有。”又向鄂、张二人道:“还是请两位大人差人去大内请元年密封之旨回来。”张廷玉向弘历道:“宝亲王,您发话吧。”弘历道:“苏培盛,你亲自领人去,务必不能有闪失。”苏培盛亲自点了几个值夜的太监,领命而去。
      忽传熹贵妃要见宝亲王,外臣亲王众人皆退。熹贵妃在后面天地一家春内,已知皇帝晏驾大事,此时已除了满头珠翠及一切首饰,由宫女子扶掖,于龙床前行了大礼,身后跟着裕妃耿氏,谦嫔刘氏,三人皆以绢掩面,抽泣不止。弘历屏退侍侯的值夜太监,向母妃请安,亲自扶了熹贵妃在炕上坐下,裕妃、谦嫔二人则由宫女子扶了回后面去了。
      熹贵妃此时早已泪痕满面,弘历含泪抚慰,便将那荷包与东珠交于妃母,熹贵妃见此大惊,道:“这是你皇母孝敬皇后的东西,大行皇帝九年冬天就命我收到大自鸣钟处,为何如今在你手中?”
      弘历将方才之事告之于熹贵妃,向母亲询问皇父用意,熹贵妃深深叹了一口气,潸然道:“大行皇帝还是惦记着……如今大行皇帝已去,我才真真想明白,你皇母终归比我有福,走在大行皇帝之前,身后还是有人惦记的……”
      熹贵妃以绢拭泪,又道:“这东珠你皇母薨时我见过。孝敬皇后从来待我甚好,那晚我心中甚是悲恸,茶饭不想。苏培盛忽然来找我,我总以为大行皇帝心中悲恸难以排遣,他身边伺候的不知悉心不悉心,我便跟了他去四宜书屋处请安,却见大行皇帝独一人,只定定看了这东珠,我进去请安都不知觉,我看他前襟处的不知哪来的血,都结成紫色了,看得吓人。”说着泪又不住地下来,帕子都湿透了,又道:“你皇母大殓当日,大行皇帝便将这颗东珠连同这香色荷包交于我,我亲自领人收在大自鸣钟处。如此看来,便是大行皇帝又拿了出来。”
      弘历不愿母妃伤心,不再问了,只安慰道:“八年怡贤亲王去后,大行皇帝也时常看着怡贤亲王旧物感慨当年,大行皇帝仁慈宽厚,顾念情深,妃母当以保重身子为要,做儿子的才能安心。”说着亲自扶了熹贵妃往天地一家春内歇息。圆明园内先行小敛,明日便可扶灵柩回大内,再行大敛。
      暖阁里内又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那自鸣钟发出连续细碎的“咔咔”声,紫檀木炕桌上的镂金镶宝三足鼎里焚着安息香,一缕青白的细烟飘向殿深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