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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七 ...

  •   山兮水兮
      康熙三十八年闰七月,章佳氏病逝,康熙帝追封其为敏妃。

      龄容仍是随王氏住在畅春园,先前章佳氏病逝之时,惠妃、德妃、宜妃等内廷主位皆随同回宫去了,偌大的畅春园此刻冷冷清清,康熙虽是时常带着十三阿哥驻跸于园中,无奈礼仪所限,一概丝竹鼓乐,取乐的玩意儿都罢了,原先养在园中的伶人此时也都遣回南府,日后再作打算。
      康熙间或往观澜轩看王氏,龄容偶尔遇上一回,自当回避圣驾,急急便往西厢院后斜廊下出去。出了斜廊却见一片海子,龄容这大半年不过在观澜轩内随处走走,如今出了观澜轩,只见一路沿海子全是秋枯的荒草掩映着红廊绿檐,极是跳眼的卷草彩画,却全无生气。
      龄容出门时只穿了夹纱衣,此时方觉风有些寒了,隐隐还夹杂着一股子海子那里吹来的水腥味,径直往掐银绣葡萄藤萝纹样的袖口里吹,手中却只持了一把白素团扇。龄容悔起方才没带个丫头出来,此时又拿不准往哪里去,唯有信步一路北折走去,却渐渐迷了方向。
      斜阳闪烁,海子边缘流出一道金红的波光,仿佛平日清碧的湖水中掺进了一泉永不凝固的金水一般。龄容一时看得痴迷了,定定立在风里,眼前仿佛总有许多人影陷在那一片迷离晃眼的金色中,匆匆来了又匆匆去了,却看不清楚。忽而又想起那夜雷雨的梦境,依稀记得梦里胤禛默默无语,敏妃却说了什么。龄容与敏妃并不熟稔,心中总觉蹊跷,只因生怕招来流言议论,不敢与人说,此时细细想来却又想不真切,仿佛那些如浮云般的人来人往已然轻轻融进那一泉粼粼的金水中,从梦里流到那一头重重飞檐亭台中去了。龄容心中蓦然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怅惘,暗自笑自己近来愈发胡思乱想起来,常常不知觉地出神……
      身后渐渐响起脚步声,仿佛一阵惊雷将龄容惊醒过来。
      龄容转身,慌乱乱地朝胤禛福了一福,却无言,只是手中的白素团扇又“啪”地落了地。
      胤禛俯身拾起白素团扇,却翻过扇面,见扇面一边细细题写了一句:“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断流。”
      龄容心中一沉。自敏妃没了之后,宫中常用的设色团扇便收了起来,改用黑漆扇框素面的纨扇。龄容闲来无事,有一回见王氏题扇,便央着她指点了一番。龄容或写或画三五柄,只因最爱此句,便随身留着这一柄。那日王氏问起她,她只笑道:“真情实意岂不比画俗了的兰草更让人感悟?”
      “句不见好,字倒仿佛好了许多。”胤禛盯着扇面愣了一愣,仿佛漫不经心,又翻过扇面递还给龄容。龄容怯怯接了,只低着头不说话,眼光却偷偷朝胤禛的袍脚望去,玄色缂丝团龙纹样染了一道不明显的金边。
      龄容见胤禛并不以为然,暗自舒了一口气,方要开口,却不想胤禛抬手掠过自己耳后发鬓,下意识忙偏头闪过,方知是素银簪子绾起的发髻微微松了,丝丝细小的鬓发垂在耳畔,挠得颊边痒痒的。龄容侧过脸避着胤禛的目光,连忙抬手拢起耳鬓。胤禛的手在龄容耳畔停了停,便收了回去,背手而立,面上仿佛有尴尬之色,只偏过头去似是而非地望着园外起伏连绵的低山,对面斜阳勾勒出一侧柔和的弧线,斜插的素银长簪仿佛鎏金的一般,面颊上灿若飞霞,恰似远山夕色。
      龄容低头见胤禛垂下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只带铜锁的桃木奏折匣,腰间荷包垂下的明黄流苏零落打散在奏折匣一角,便知胤禛此去是面圣,心中恍惚间又怅惘起来,仿佛丢失了一件世上最好的宝贝。
      龄容侧身让过廊子一侧,胤禛收回目光,却不自觉地轻轻落在龄容手中的白素扇面,嘴角浮起隐淡的笑容,便走开去了。才走了两步,却猛然回过身来,叮嘱道:“在园子中,务必尽心……”
      话还未尽,龄容接口道:“我自当尽心侍奉妃母及母嫔,不敢怠慢。”龄容抬头,正对上胤禛的目光。
      胤禛一愣,“唔”了一声,只定定望着龄容的眼,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
      夕阳西下,其色如金。一双长影相并,漠然向围栏下蓬乱的荒草中延伸去。
      龄容自知方才答得突兀,不敢看胤禛,眼光回转,仍是茫茫然望着寒风拂起粼粼微光,那狭长的落夕浮光泛出一层更深沉的金红色。
      一道长影微微动了动,而后掠过一道雕栏。龄容仿佛徒然想起什么极要紧事,正要开口道:“弘……”
      胤禛正回身走开去,听此又回过头来,仿佛是带着些许期待的神色,龄容却又偏过头去,咬着嘴唇,指间缠着扇坠儿上的素白丝络:“十三阿哥遭此丧母之痛,爷自小和他一处,多尽心照应些罢。”

      “放下扇子罢,换个暖手的。”
      龄容正倚在格子窗边,应声回头,见王氏盈盈立在身后,正从身边宫女子手中接过手炉。敏妃丧期已过,前些日子用的白瓷手炉都换成画彩珐琅的了。龄容顺手接过胭脂红海棠形手炉,里面紫铜隔层中焚了香,细弱的香烟从炉盖纵横的小孔中流溢出来,拧成一股虚无的烟绳。
      王氏一身浅绯的缂丝百蝶妆花棉袍,收窄的袍子在她身上犹显松垮了些,头上只有两支素翠的长簪,怀中抱着手炉,似是百无聊赖地望着半人高的青花画青莲的大鱼缸里慵懒的狮头。大约是天气凉了,平日极欢快谄媚的鱼如今也沉在水底,仿佛死了一般。王氏从身边宫女子手中的粉彩小瓮中拈起些许鱼食,打着圈撒到缸里。那些鹅黄的粉粒在水面浮成断断续续的圈,只引来转瞬即逝的、细微的涟漪,那水底的狮头一改平日争抢的劲头,只微微动了动便不理人了。
      龄容素来知道王氏私下里极少话,自龄容住进园子里来的大半年时间,两人不过说了十来句,许多时候,两人不过是在花厅内默默坐着,看花,或是看鱼,抑或是龄容跟着王氏在小书斋里习字画扇。王氏从不像胤禛一般手把手带着龄容写,只是龄容不能如在胤禛面前耍赖,唯有尽心地写,大半年下来,仿佛字真的好了许多。只是如今,龄容仿佛随了她的性子,并不爱说话,沉默便是世上最惬意的事情。
      龄容恍惚又出了一回神,却听外面太监来报,说是四阿哥传话,请贝勒夫人临节庆的时候回贝勒府料理。分府本是顶重大的事,如今仿佛也事不关己,龄容只传话下去说知道了,并遣了镜书跟着回去帮衬着。
      王氏随手拾起龄容换下的纨扇,却见上面工笔设色的蝶拥海棠,极明艳富贵的图样。王氏微微笑了笑,缓缓道:“我素来不甚喜爱这样的纹样,太富贵了。”
      龄容不知怎么的,面上一烧,仿佛用了富贵纹样是个天大的错误似的:“宫里人都用这个,我随手挑了一柄……我甚是喜爱从前题字的那柄,只那是成服的用具,怕不吉利。”仿佛是找个借口,却这样苍白无力。
      王氏轻轻放下纨扇,龄容见她放下的一瞬间,像是突然悟了过来,仿佛世上一切果真都像是隐到雾里去了,渐渐褪色,彻底地苍白到虚无。
      “方才来报的事,你回了么?”
      龄容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王氏指的是回府的事。一时间仿佛有许多话说,大半年在园中住着,不知回去后是不是还住得惯,院里那些海棠,不知下人搬动时是不是磕了碰了,还有弘晖,如今能说话了……然而终究只道了一句:“吩咐下去了,过几日便要出园子去。”
      王氏“唔”了一声,却提起不相干的事来:“我这里还藏着田赤泥金的素扇,俱是玳瑁扇坠的,你若出去了,带几柄去写写画画,算是我的礼了。”龄容本该谢恩,却突然生怕谢恩在王氏面前显得俗气,忽而想起那日梦里胤禛手里的田赤泥金折扇,便问王氏:“若是折扇,也有这般的题画法儿么?”王氏笑道:“自然是有的。”龄容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仿佛许多日子来悬着的心着实定下来了,却不知悬心些什么。
      龄容见王氏望着雕窗外枯败的石榴盆景愣愣出神,便想挑个话头,只是梦里敏妃那如埋在雾色中的模糊影像总也挥之不去:“可惜了敏妃母妃,去得这样早。想必十三阿哥很是伤心。那日见到四阿哥,他的神色仿佛也很不好,他最见不得十三阿哥不好了。”
      王氏沉默了许久,仿佛没听见龄容的话。龄容别过脸去,望着墙角红宝石寒梅宝盆景,滟滟的红光投影在粉白的墙上,恍若姣好的笑靥。
      “去得早未必是坏事,总好过皇上百年之后,我等在寿康宫里,暗无天日的日子。”王氏回过脸来,窗外初冬的冷光斜斜照在她面颊一侧,勾勒出一道姣好的弧线。龄容方才暗自想着今日王氏仿佛豁然间开朗了,竟同她说了这样多,而却总觉王氏的浅笑有些惨淡:“以我这个年纪,这样的日子怕是极长久的。许多时候我便想,若是像敏妃一般早早去了,未尝于我不是一件幸事。天家虽是富贵,我也享过,命里仿佛真的再没什么可图冀的了。往常但凡想起这个,便觉得比江南阴雨的冬日更教我心寒则。”
      龄容心中仿佛陡然间一空,空得什么都不剩了,眼光仍是漠然望着空洞的粉墙上一束束滟涟的红光。
      王氏又道:“你和我不一样。倒不必真的在意我的话。”
      龄容转回来看着王氏,仿佛这许多日子以来都不认得王氏,而认得她只是方才的事。
      “江南的冬日总比京师暖些吧。”龄容问。
      王氏笑道:“江南的冬日湿气重,阴寒起来极刺骨,寒气更胜京师百倍。”
      龄容沉默良久,忽道:“母嫔让我想起个词来。”龄容顿了顿,仿佛在拿捏着说话的分寸,终究缓缓道:“心如止水。”
      王氏听此,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罢了。”
      初冬白得耀眼的冷光瞬间凝在窗外,刻意仿江南园林精雕细琢的花窗中间,嵌着一轮富贵花开的纹样,雕花突兀处静静亮着漆色光点,仿佛时间此刻蓦然停住了,却慢慢裂开一道鸿沟,深不见底。

      已是严冬时分,太保街里禛贝勒府笼起了地龙。贝勒府面街一门朱门紧闭,只留了个侧门,门上小厮穿着粗棉马褂叉着两脚蹲在门槛上发抖,两手兜在袖口里,袖口相接的地方露出一窄段冻紫了的腕子,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了起来。
      龄容回到府里也出月了,头几天仍是那莫名的择席的病,白天精神头总不济,便也懒得走动,况在畅春园里累月养成了那不爱说话的性情,时时冷漠漠的,下面的回话也不过是应一句知道了。时日一长,下面伺候的渐渐生出些议论来,都说夫人大约是得病了,又因之前大半年时间都是李氏打理事物,下面的人便及少来报龄容,纷纷围着李氏打转,李氏心里颇为得意,只面上仍时时告戒下面的多问过夫人再来报,自然赢了几个当家婆子的好感,纷纷背地里说起李氏的好来。
      十来天后,镜书便忍不住了,私下里埋怨起来:“竟不把夫人当主子看了,全当人还在园子里,府里没人做主似的。”龄容却总不在意,十一月里忽而来了兴致想读书了,便叫人往小书斋里找,哪知四贝勒顾着十三阿哥,并不常回府来,书斋规矩又严,竟也不能寻到什么好书来,龄容随手翻来便失了兴致,掼在一边,过几日竟找不见了,却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吓得下面的呼啦啦跪了一地,气也不敢出。
      镜书待丫头婆子退干净了,亲自捧了手炉来。铜胎画珐琅的手炉,只是比起从前宫里用的,纹样素简了许多,珐琅彩大抵只有胭脂、粉白和宝蓝三色,愈加显得做工也粗糙了许多。
      “上回观澜轩里那个手炉,里面置了一个置香的铜篓子,大约是新法儿。”龄容又说起园子里的事来,仿佛是很是值得念想。镜书来回几次话到嘴边又堵了回去,生怕说了出来又惹出龄容的怒气来。龄容只见她的神情,便笑道:“你在外人面前从来藏得住心思,偏是在我面前不行。”
      镜书起先摆手道:“我哪里敢在夫人面前有什么藏这掖着的,却并没什么要说的。”话才出口便悔起来,暗恨自己把话说死了,要再开口也难了。龄容却不信,道:“若是你真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我不知道也只当作没有,若是叫我知道了,可是该罚了。”
      镜书思忖再三,方缓缓开口道:“主子总不能老惦记着园子里,那园子里一辈子能去几回啊?许是再也进不去。说句大不敬的,凭她是什么妃什么嫔,主子这辈子要再见也是极难得了,想它做什么?主子如今该顾着眼前,只有在这府中,主子才是一辈子的主子。”
      龄容自然明白镜书所指便是李氏,仿佛有弄权的风闻。龄容将手炉往怀里揣紧了些,手炉里的燥热透着缂丝锦袍一阵阵传来,连腕子上露在外面的老坑玻璃翠也捂烫了:“我并非想着园子里那些来往的人,不过是想着园子里清净的日子,到如今,大约日后再不能够得了。”
      镜书一时也没明白过来,便默默地不说话,不过是茫茫然盯着龄容身后博山炉里袅袅的烟绳。龄容沉默了半天方开口:“大阿哥、小二阿哥日后叫嬷嬷领到我这里来带,其余的杂事,全叫她揽去了也好,日后她升了侧福晋,少不得该分担着点。至于外头怎么说,你凭着机灵便好。”

      (本章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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