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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八 ...

  •   可怜遥夜
      过了年,四贝勒府里依旧严谨起来,时常朱门紧闭,外头只知此住着当今皇四子,因私下称禛贝勒府。
      待到开春,龄容正与镜书云琴等在暖阁里说着闲话,云琴忽然间“呀”一声叫起来,镜书忙拍她道:“作什么!喳喳呼呼的,没了规矩。”云琴急道:“正有要紧事回福晋,方才你说笑,倒教我一时忘记了。”云琴见龄容搁下盖碗,便道:“只怕是府里出来家贼,竟偷到福晋房里来了。才过完年那会儿,我便丢了荷包。”龄容只问:“可是你平日佩带那只兰花包?”云琴绞着帕子,惋惜道:“正是,可惜了里面还有两个银锞子。”镜书却笑起来,指着云琴笑道:“定是丫头自己成日里恍恍惚惚的,明是疏忽了丢了,偏说是叫人偷了。主子瞧瞧,平日就不见她这么机灵。”云琴正要发作,龄容摆手笑道:“罢了,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再赏你一个便是了。”
      镜书会意,便取了一只如意包来。云琴正要谢恩,龄容笑道:“这东西不比别的,若是这回再丢了,可是没有了,还要罚你呢。”
      晚膳前有管事的小妇来说话,龄容、镜书又拿云琴丢东西的事来说笑,云琴忙烧红了脸,急道:“你们何苦告诉她,这女人素来舌头长,若是她知道了,这府里上上下下可就都知道了。”三人又笑了一阵,那小妇说起府里说起京师亲贵家的戏班儿来,便提议府中也该置办一个,巴巴来讨龄容的意思。
      龄容原不管事,这回却出人意料来了兴致,便应了,还亲自过问,差了长吏领人往江南采买十二个唱戏的女孩子。下面的皆问京师自有现成的家班儿,只花钱收了来仔细调教便好。龄容却道:“唯有苏杭江宁之地采买来的方是纯正。京师的家班儿虽是现成,只怕染了北气,走了味道,反倒是做了冤枉买卖。”下面的又问:“那调教的先生呢?”龄容颇觉不耐烦,道:“自然是由江南一并聘来了。”众人一听在理,又是夫人的意思,便支了钱财往南去了,至三月间方回。
      正是海棠抽枝时节,龄容又乐得料理起来,每日修枝浇水的事儿全亲历亲为,不让旁人动一个指头,生怕海棠挪了新地方不服水土。镜书笑道:“夫人真不知是海棠花神,还是海棠痴了。”龄容仍是不停手,亦笑道:“神可不敢当,痴倒也无妨,好歹有样东西打发时间罢了。”
      镜书又回:“之前夫人差去江南买办的长吏回来了,买来的人夫人要不要验看验看?”龄容问:“安置在何处?”镜书道:“秦顺说,贝勒爷已有了主张,只是差人来问夫人的意思。”龄容笑道:“必是看中了我海棠园东南的那片闲地。”
      镜书笑道:“主子料着了,贝勒爷说那片地大小正合适隔出个园子来,又在东南角门下,那些女孩儿女师傅们进出亦方便。贝勒爷又说,家班儿少不得日日吹拉弹唱,如此便不能扰了内府的清静。”龄容笑道:“随他去,他向来爱操心这园子房子的事,我可不拂逆他的意思。”镜书道:“主子还是叫婆子来问问。”
      龄容应了,镜书便传了府中四个管事的嬷嬷来。龄容不过是随意问了几句,见诸事还算妥当,又往花丛深处去瞧新种下的西府海棠,只吩咐道:“办事谨慎些,可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教外头人知道,少不得生出些闲话。”婆子们皆应道:“是。”
      众人正说着,镜书眼见花根处土中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忙叫了个小丫头扒出来看,镜书一看那菱花缎绣兰花荷包,下面还栓着浅绯线络,便笑起来,转身递给龄容瞧,龄容本不在意,拿起来一瞧反倒笑了,道:“云丫头成日里大呼小叫的丢东西,昨日在我房里闹出这样的动静来,原是自己不当心,贴身的荷包也能落在我的园子里了,真真是个大笑话。”旁一个婆子也附和着笑道:“云丫头素来这性子,大事不管小事不问的,从来不上心,这回竟连贴身的荷包的都落下了,可见这些年没什么长进,终究是自己吃了大亏。”
      众人一道笑起来,龄容道:“不巧给各位嬷嬷看见了,倒教各位嬷嬷笑话我不会调教人了。回头云丫头又该来我这儿抱怨了。”镜书也道:“云琴可不吃亏呢,不去了个旧的,哪来个新的?”说着便扯开荷包,倒出三两粒硕大浑圆的珍珠来。镜书摊手来看,哪知旁的嬷嬷一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私下递起眼色来。
      镜书见状,似是毫不在意,笑道:“虽是珍珠,不过是三等南广珍珠,我们这里是阿哥玩儿的。八成是云琴领着两位阿哥玩时放进去的。不是什么名贵玩意儿。”便随手放进去,收起口来,细细绾了个结。龄容在一旁瞧着,更是不在意,转身往花丛里去了。
      一个嬷嬷忙拉了镜书借一步说话,神色慌张:“莫非姑娘是真糊涂了!前年地震那日的事,姑娘莫非忘记了?当日贝勒爷亲手拾出来的是什么?不就是这珠子么!姑娘再想想,外面的人不知道,莫非姑娘和我们也不知道?贝勒爷私下早查遍了,偏是福晋房里的人没查,怕福晋忧心呢。姑娘是明白的,贝勒爷查起人来哪有能漏过的?偏是那回,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如今可不就是了么。姑娘可要想清楚,别给福晋留着祸患!”
      镜书一听“祸患”二字,吓得面色煞白,忙摆手道:“嬷嬷休要胡说,云琴是夫人房里的人,断不是奸邪宵小的人,况夫人素来待她宽厚,她没由头。”
      嬷嬷一跺脚道:“姑娘好糊涂!人心隔肚皮,你瞧平日里云琴,张口闭口就说李格格好,大家可都听得真真儿的……”
      镜书忙捂了嬷嬷的嘴,默默摇了摇头,又警告地看了嬷嬷一眼,嬷嬷会意,不作声便退下了。
      第二日才点过卯,府中忽然传出云琴因当差不慎,得罪了夫人被赶了出来。镜书承了夫人的命,立时请了得力的嬷嬷来拖了云琴关到柴房去。众人见夫人这回像是动了真气,也不知素来得夫人宠爱的云琴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之事惹出夫人这样大的怒气,只传说夫人摔了茶碗,骂云琴是狠毒心肠,留在身边早晚断送在她手里,断断不能留。云琴平日里嘴利,得罪了不少人,这回那些人自然都报复起她来。说是把人带出去,谁不趁机推一把踢两脚解恨。云琴又哭又闹,扯着嗓子生生喊着冤枉,又指着那些嬷嬷小妇的鼻子一个一个的骂,闹得满府皆知。连李氏也心急火燎地赶来求情,哪知龄容态度决绝,连见也不见,只撂下一句话:“不可求一句情,更不可乱嚼半句。若是叫她知道了,绝不轻饶。”李氏见连夫人的面都见不到,自是无法,唯有退出来。半道上往柴房去看了云琴一回。
      晚膳时分李氏处人来回龄容,说是想把云琴收了去,替夫人好生管教。龄容本是不同意,一门心思要撵云琴出去。上灯之后,李氏便亲自来劝解,好说歹说磨到上夜时分,见龄容仍是一意孤行,无奈之下唯有搬出胤禛来:“夫人好歹顾念着贝勒爷。若是留在我这里,我替夫人管教她,对外头只说是我管事忙缺人手,请夫人房里的帮忙。若是真撵了出去,外头平头百姓议论笑话不说,伤了贝勒爷的颜面便不好了。况那云丫头又是宫里跟出来的,回头贝勒爷必要问的……”龄容一听,忙止了她:“还是你周到。这样的丫头,我断然不愿留着,你既要理事,要了她去也算妥当。她到底跟了我这么些年,多少比旁的机灵些。只是,你万万留神才好。”李氏听此,面上不露神色,心中却暗喜,忙谢恩告退了。
      待李氏一行人走远,镜书方掀了珠帘进来,喃喃道:“主子……这是不是算……办妥了?”却见龄容侧身坐在翳翳弱弱的烛影里,两重珠穗垂散在肩头,唯有一声叹息:“苦了她了……”

      云琴的事出得蹊跷,但凡知晓内情的个个噤若寒蝉,外头不知情的只以为夫人差了云琴帮李氏理事,况府内各房下人调动亦是常事,便无多论。过了月余,镜书见龄容稍稍平复,才回话道:“云琴不大好呢……”见龄容不语,拿不准是不是该接着回。龄容却问:“如何?”
      镜书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反复斟酌方道:“这丫头的脾性,主子是知道的……受了这样的冤枉,换作别人也难忍,况是她……再者,这回是主子撵她,更是……”
      龄容止了她,只偏过脸去不看她:“我知道。”
      镜书只是悸悸跪着不敢说话,眼梢带过见龄容端坐在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长发,执犀角梳的手攥地极紧,密密珠帘外,竹骨青纱的灯光透进来照在手上,指节处便显出毫无血色的青白如玉。
      仿佛已经过了大半夜,镜书仍是跪着,膝盖磕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一阵阵生疼,几欲失去知觉。她惶然听着外间自鸣钟滴滴答答,漫长地走过去。
      龄容终究开口问道:“云丫头她……”
      “主子!”镜书唤了一声,抽抽嗒嗒几欲哭起来:“云丫头……她这几日是真的不好了……她心里苦,又不能说……如今她成日里茶不思饭不想,亦不管人前人后的,只是哭,奴才去瞧了一回,两只眼已是肿得不成样子了……连旁的人看着也着实伤心,何况是主子这样的心肠。不如……不如这一回主子就算了罢,便是要在李格格处安插人,日后也总有机会……”
      龄容扶起镜书,决然道:“已是不能够了。以退为进之计,最忌讳回头,若是这回我们舍不得云丫头惊了她,日后便真是一滴水也泼不进去了。你平日最为果决,何以今天竟比我还没有决断?”
      镜书只是呆呆立在龄容的影中,外间自鸣钟依旧漫长而索然地走过去。半晌,镜书方开口道:“奴才明白了。”
      却听窗下通传道:“贝勒爷来了,问主子夫人可歇下了?”
      这一问倒把两人都吓一跳,镜书见龄容面色煞白,心下亦慌张起来。然而镜书深知龄容这般神情,必定会在四贝勒面前露相,心中暗想:“若是旁的人逼起夫人来,夫人还把持得住,唯有贝勒爷若是真起了疑心追问起来,夫人怕是瞒不住的。贝勒爷素来最恨身边人耍弄手段,以贝勒爷待夫人的态度,若是因此恨上了夫人,只怕这恨比旁人还多了千倍万倍……若是真的闹开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镜书想到半路,已听见胤禛皂靴疾步,踢踏作响,心下仿佛揣了一只小兔一般突突跳着,情急之下高声道:“主子身子不好,不如回了外面的罢。”胤禛掀了锦帘进来,腰间火燧荷包,青玉匕首,零零落落的声音,半是惊诧半是怒斥:“怎么身上又不好了?竟没人来回我,当的是什么差!”
      龄容、镜书忙屈身见礼,胤禛虚抬一手叫起,龄容随即吩咐道:“茶房里可还有奶茶?”镜书道:“两位主子宽坐,奴才去取。”便又福了一福退身出去,支开了上夜的婢女蜷在窗下,听胤禛不过是寻常语气,问问龄容近来延医问药的情况,又讨了药方底子来看,才稍稍安下心来,另唤了一名上夜的小丫头往后院茶房去。
      龄容侧身小坐在暖炕上铺褥子一侧,炕桌对面胤禛坐的已经铺了密席。龄容抬眼望着胤禛细细研读药案底子,方才狂乱的心跳才缓缓平静下来。胤禛大约是觉得灯光稍暗,便将药案底子往眼前挪了挪。龄容见状忙起身去寻火褶子来添灯。只因平时皆是上夜的婢女熄灯收放火褶子,这一时间龄容竟怎么也找不到了,心下不免又急躁起来,才要往窗下唤了人来寻,眼前却突然一暗。
      龄容讪讪笑了一下,立时觉得面上烧起来了。这小儿女时便养成脸红的习惯,许多年来都不曾变过,每每这样的时候,在他面前,她便止不住得面上火烧火燎起来,仿佛在他面前犯了一丁点错也是弥天大错一般。龄容正想着好在此时屋里黑,不叫胤禛看见,忙掩饰道:“黑灯瞎火的,爷也不怕绊着。”
      胤禛的黑影子踱步过来,腰间零落杂什和着袍角摩挲的轻响。他像是成心作弄龄容似的,反倒笑得得意:“佛谓灯即是心,心即是灯,若心思明灿若日,则无夜魅。便是心灵诚明,又何患夜深呢?”
      龄容心一沉,仿佛落入无底的深渊:“莫非他已然知道了……”觉得面上烧得更厉害了,下意识伸手往鬓侧试了试,冰凉的指尖贴在脸颊上,仿佛真是烧红的铁突然被浸入了冷水,还冒着呲呲的声音似的。
      龄容笑道:“爷说得太费心思,我可听不懂。”
      胤禛言语之间愈发显得得意:“罢了,我不过随意说着玩儿的,当不得真。若是你当真钻了这个牛角尖,迷了性情可不好。”
      龄容只道了声:“听爷的吩咐便是。”便再无多话,微微听见胤禛踱到了窗前,沉吟片刻,道:“我奉旨随驾办皇差,明日便出去了,府里的事,你多费心罢。”龄容问:“皇上交待的什么差事?”
      “河工。京外永定河,路不远,你无需挂心我。”
      “是。”
      “总要十天半月才回。”
      “是。”龄容仍是定定立在那里,望着咫尺之外断断续续的暗沉侧影。
      “妃母移驾园中,这几日务必日日亲往请安,万不可荒废礼数。”
      龄容此时方觉如大梦初醒一般,比方才清醒了许多,却又好像比清醒时糊涂了不少,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终究却只剩了一句:“知道了。”
      胤禛忽而叹起来:“灯灭时,心未必暗了,只怕灯明了,心若是暗的,心中众生都灭了。只是心太明,众生众相又未必清明,看清了反倒是蒙了尘埃,未知个中解法,仿佛真是自寻烦恼了。”
      龄容闭上眼,仿佛这样便能逃开四面八方涌来的夜魅:“爷又来了,一会儿佛一会儿人的,从来没个准头,教人听不明白,更想不明白,平白多费了许多闲心。”
      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许多时候,看明白了未必是好事。我想你心里是明白的。”
      龄容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寂夜混沌……他知道了她背着他使手段,这是警告,或是对她的绝望……他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依着他的性子,必定怒不可遏……夜色中看不清胤禛的脸,仿佛又是一场梦境,明明暗暗,虚虚实实,连龄容自己也闹不清真假了。仿佛是许久没有唤过他的名字,未知对错,未知是否,未知真假,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是未知的,寥寥几字,真要说出口,却艰涩如斯:“胤禛,我对不住你……”
      仍是听他远远地笑起来:“你是真病了,竟说这样的胡话。快唤掌灯的来,你好早些安置。比起旁的,终究是身子更要紧些。”
      龄容依旧答道:“是。”
      唯有门外一阵零落摩挲,皂靴疾步,散花珠帘明快欢愉,噼啪作响,一阵阵的杂乱凄厉。

      (本章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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