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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六 ...

  •   夜雨观澜
      惠妃眼见谢幕,十分惋惜:“不巧好戏偏是错过了。”
      王氏问道:“皇太后慈躬可安?”
      惠妃正要开口,宜妃却抢白道:“依我看,且不论戏是好还是坏,叫他们先了停了罢,镜峰那边,老主子正为戏生着气呢。”众人皆问为何,惠妃阻拦不及,宜妃已开口道:“今日南府新贡了一个本子,名曰《桃花扇》,皇上倒是很喜欢,连夜叫进上来看了,又素知老主子爱看戏,便呈给皇太后。哪知太后竟恼了,当即摔了本子,要拿写本子的下狱治罪呢。你们说这里谁不知道老主子平日就爱看戏打发时日,今儿个竟连新班儿也不看了,说是提起来就气呢。可见老主子恼到什么田地了。”
      众妃一听,便不敢多问,只依言吩咐执事太监撤台子,众人便登舟游园去了。
      宜妃见状道:“我本不愿来,听了你们撺掇出来了一回,戏也没看成,没的平白心里添堵,早没了兴致。你们且去热热闹闹地游园赏秋,我先回去歇着,早乏了。”
      惠妃却冷笑道:“没人拦你回,作什么小娇娘样子给人看。阿胶茯苓,人参养荣丸,内务府哪样少了你的?姐姐妹妹只你一个,成日里就乏了。若是吃的补真有少了的,我去问他们,就算打死了也不可惜,看他们谁有这样大的胆,敢短了主子的进补。”
      宜妃明知惠妃恼她,却不接话,亦不恼,只向身旁女官吩咐道:“回头叫五贝勒夫人不必上我这儿来请安了,皇太后那儿离不了人。”
      众人冷眼旁观,惠妃听此,不慌不忙,也问身边的:“大阿哥、七阿哥、八阿哥现在何处?可记着进园来给圣上请安?”随侍女官见机道:“早起便入园请安,现今想必还在万岁爷那儿呢。”惠妃颇为得意,又向德妃道:“你也是的,我听说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常常来请安,九公主虽是养在老主子处,若是得了空,老主子舍得一刻半刻的,也该来请安。如今她是老主子身边的人,我也说不得她,只和你说。”复而又问宜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五阿哥到底懂事,时常得空来请安。”宜妃面色一变,只“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德妃眼见宜妃恼了,责怪惠妃道:“你做你的出头椽子,何苦拉上我!过会儿回了集凤轩,又和我摆脸子,叫人心堵。”惠妃冷笑反问:“摆脸子?她如今指着皇太后这尊大佛来和你摆脸子,也不想想你既指着皇太后,还指着皇上万岁爷呢。若论摆脸子,我倒要看看这张脸面摆在桌面上,究竟谁的更大些!”
      德妃似笑非笑,打趣道:“便是有朝一日我老成一张大饼脸,人人嫌弃的时候,就遂了你的心了!”
      众人一阵笑,总算又有了游园的兴致。惠妃回头恰见龄容侍立在侧,上下打量了一番,故作惊喜道:“这便是四贝勒家的了。好一个俊俏的女儿,怪道你们德妃常说起你好呢。果真是把我家里的比下去了。”转而又问德妃:“叫什么名儿?”
      德妃望了龄容一眼,见她颔首不答话,笑道:“上年她母家福晋来请安,我正问起,说是家里叫四儿。”
      惠妃不由得一笑,道:“正是凑成一对了,我们皇上真是会点鸳鸯谱。”又道:“上年母家来人了,那是得了阿哥还是格格?”龄容见德妃不答,惠妃又等着回话,便道:“并非上年,只是前年生阿哥的时候母家未有人来,上年又身子不爽,德主子怜悯,家里才进来磕头谢恩的。”
      惠妃一拍腿笑道:“原是三十六年得了个阿哥,正是好年份,天大的福气呀!”德妃听闻不解,问道:“怎么就是个好年份了?”惠妃笑道:“瞧你的记性,按说你年轻,该比我记性好呢。三十六年正是西北平了噶尔丹,又是前朝太和殿落成,皇上昭告天下,不是说四海安康,天下熙平了么。皇上金口玉言,自然是关乎我大清国运的好年份了。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改日啊定要和皇上说道说道,替你讨一份恩典。”
      众人或是奉承,或是图嘴上热闹,纷纷符合惠妃夸起龄容来。龄容自然知道惠妃不过是说笑的,只道:“惠主子谬爱了,我哪受得起。”哪知德妃时常为弘晖的出生介怀,惠妃一语触及德妃心事,德妃只淡淡道:“全凭你一张嘴杜撰,偏是把人夸到天上去了。怎么又扯到国运上头,愈发没谱了。”
      及至登船,龄容隐隐听见前面德妃向惠妃问起《桃花扇》,却见惠妃一脸慌张,四下观望,忙拉了德妃附耳过去。龄容远远只见德妃神色严肃,只是听不真切,只得作罢。众妃摇扇游湖,闲谈了两三个时辰,瞧着外面宫苑连绵灯色荧荧幽幽,不知是谁惊诧道:“怕是过了上灯的时分了。”德妃听此,便回头吩咐龄容自行回宫去,下面的来回报说车舆今日都让上虞备用处调度了去,再没剩的了。德妃道:“皇上驻跸园中,并非巡狩,做什么叫上虞备用处调了去?”下面的回说:“原想各位主子娘娘福晋常住园中,未料有回宫的。如今晚了一步,真是找不齐车辇送四贝勒夫人回去了。”德妃道:“胡扯!堂堂天家,竟连辆载人的舆辇都没了,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一旁惠妃忙道:“罢了,你还和他们较真。”又朝龄容道:“你留下来罢。道是老夫妻了,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你且先在园子里住下。我与你说,园子里不比宫中规矩大,多你一个也不妨事。”惠妃又叹道:“可惜直郡王福晋早早让我支出去了,要不也好和你做个伴儿解闷,委屈你陪着我们这帮老太婆了。”
      龄容眼见德妃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便道:“倒叫惠主子和妃母费心了,我在园中住着,本是扰了众母妃,若是能陪伴众母妃开心解闷,小尽孝道,便是我的造化了。”惠妃掩口笑起来,笑罢道:“心意正好。只一件事,怕是你得和我们中的一位住一处,旁的地界还真没给你预备下。”惠妃环顾四周,道:“我那儿地界小,怕局促了你,你妃母那里还有位宜主子,怕是也不便。”旁的一位陈姓未封女子道:“章佳额云那里倒是只有她一个,总还能腾出地方来。”
      惠妃一挥手,颇不耐烦,道:“她如今是个药罐子,太医院千叮咛万嘱咐要清净,我们还给她塞一个人去,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皇上怪罪下来,是你担着还是我们担着?”陈氏脸“腾”得红起来,不敢再说话。惠妃又道:“况她那里,十三阿哥常来常往的,也不妥当。”说着目光便落到王氏身上,笑道:“这位王妹妹的观澜轩倒好,又宽敞又雅致。又说王妹妹是个好性情的,不如由我做主,让王妹妹留下四儿,可好?”德妃只一副无所谓态度,淡淡道:“就这么定了罢。多大点事,毋需大费周章。”龄容便起身谢恩,又朝王氏福了一福:“叨扰母嫔了。”
      王氏只微微一笑作为回应,并无再多言语,惠妃瞥了一眼王氏手边的蓝地黄龙纹盖碗,笑了一句:“真是个伶俐人。”龄容只偷偷瞧着王氏,心中暗自叹道:“果真是江南女儿,一副形容真应了那句‘静犹花照水,姿若风扶柳’,可见养人在水土,形容姿态全凭了造化,只这一样一人,便抵得过八旗亲贵家里的祖上几代的战功得来的荣耀了。”
      众妃各自喝茶吃油煎果子,一时间倒没人说话了。那陈氏见此,便起了个话头道:“入了五月,苏州织造那里的扇子该进上来哉。王姐姐那面有信么则?”
      一句话勾起众妃的兴趣,因王氏是苏州出身,便都问她。王氏只淡淡道:“苏州织造和扇子作坊是有定制有成例的,若是时令的新扇子上贡,皆有内务府收点,哪能就来我这里了。”惠妃一手还端着茶碗,抬颌道:“去,传人下去问问,我算着日子也该到,往年都是这几日内务府就颠颠地捧了盒子来了。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请王妹妹替我们挑好的。”
      次日晚膳后,果真内务府和园中造办处来报,新进了一百来把纨扇,按例装盒送到了各妃处所。各处执事的女官面上照单收下,私下都送到观澜轩去。
      内务府官员出了园子私下诉苦道:“明日又是十多二十盒子退出来,你们造办处又有活计做了。还不如我们直送到观澜轩那位主子处,也省了各处的跑腿力气。”造办处的道:“您吉祥,就别跟我们这苦力衙门诉苦了,但凭你们有内廷的人脉关照,向来不少银子过手,哪和我们这般,该不该我们的活计都是我们的,到头来不该也该了。我们的银子问谁要去?难不成问里面的主子们要去?”说着便摇头道:“这观澜轩的主子也真是眼毒,按说织造进上来的该是顶尖儿的了,她还可劲儿挑。”内务府的忙拉了他:“您少说两句罢。挑下你给东西五所的小主子福晋们送去不就完了。”说着一道出园子去了。
      众妃赶着在上灯之前来观澜轩,惠妃、宜妃、陈氏等人都到了。宜妃道:“德妃歪下了,你替她挑了我带回去便是了。”众妃嫔同王氏、龄容往花厅围坐一桌,宫女子次第捧了嵌金锦红扁方盒进来,将开盖的锦盒一字排开。
      王氏只是随手拾起一把,见雕漆扇边内是上好蚕丝素绢,上绘“平安春信”图,包金柄尾拴了玳瑁小坠儿连着金丝线络。王氏持扇轻轻一摇,顿时清香满室。王氏笑赞:“苏州织造的功夫真真是越来越精致则。”
      王氏虽是刻意说京师官话,然而不经意间还是带出苏州地方的尾音。宜妃私下里掩嘴轻笑,满眼鄙夷,正对上惠妃一脸蔑色,两人会心一笑,各自端起面前的粉彩蝶花三秋碗作势喝茶。
      众妃任由王氏挑了三十来把,惠妃眼光扫过清一色的绢面设色纨扇,稍有不满:“怎么都是纨扇?”宜妃仿佛成心作弄惠妃似的,一脸坏笑,竟唱起小调来:“情人送奴一把扇呀,一面是水,一面是山。这纨扇是多好的意思,不正和了你思春的念想了?你倒不高兴了!”
      众妃一听宜妃竟唱起民间的小调来了,又调侃起惠妃,纷纷掩面笑起来。惠妃吓了一跳,忙拍她道 :“作死了你!没事唱什么小娼妇们伤风败俗的小调子,也不怕折了身份!”
      这回连王氏也笑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显出一抹柔和的弧线。王氏笑道:“说起来,这民间的粗俗小调,也有写得好的句子。她方才说的那句便是俗的,可后面也有雅的呢。”众人皆问,王氏缓缓念来:
      “情人送奴一把扇,一面是水,一面是山。画的山,层层叠叠真好看。画的水,曲曲弯弯流不断。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断流。雅便雅在末一句,明白如话,情深意长。”
      惠妃听罢,没好气地说:“我可听不出来哪句是雅的,我看都俗得很。”众人方要说笑,见惠妃脸色不好,便都不作声了。只坐了片刻,便各自捧了扇盒散了。

      “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断流。”龄容斜倚在临水栏杆边,心中时不时琢磨起这句话来,默默念道:“素来听闻她们江南女儿是读书的,大约读了书才辨得出雅俗罢。真真叫人羡慕,本是平平常常的句子,听她一说,仿佛真是雅句了。”
      忽而间龄容听着园子北角三鼓钟声衬着夜沉沉的水面传来,只觉得周围一片影影绰绰的水榭楼台却显得愈发静谧了。自从入园中来,龄容莫名落了择席的毛病,方才在观澜轩后西厢的碧纱橱里辗转反侧,听着二鼓钟声远远透着碧纱橱传进来,坐起来却看见一片连绵檐角的黑影之外团簇在一起朦胧昏黄的光点,龄容便再也睡不下,懵懵懂懂便移步到外面临水的小榭,只定定望着极远处那团团簇簇的宫灯,望了片刻,仿佛那些光团竟浮过幽暗的水面,忽而来到了眼前。
      “入了七月,临水的地方凉,只穿了中衣仔细冻着。”
      龄容猛然惊醒过来,回头却见胤禛背手立于身后,手中持了一把泥金篆文纨扇。龄容从未曾见过胤禛用纨扇,唯有泥金篆文的扇面龄容仿佛见过,依稀记得胤禛常常把玩着一柄乌木泥金面折扇,玳瑁扇坠儿上佩着金丝黄流苏。
      龄容扑哧一笑,问道:“如今怎么用起纨扇来了,若是叫人看见总是不好的。”胤禛却只不语,默默递来那一柄纨扇,龄容茫然接过,却见上面是田赤泥金篆文,仿佛是一首诗。龄容本不识篆文,却认出那篆文写道:“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断流。”龄容忽然心中骇怕起来,抬眼望了胤禛,他却仍是默默不语。
      突然龄容身后响起一声闷雷,惊得龄容回身却见远处暗沉的天边夜云翻滚,细小的电光织成一片茫茫然的荧光,照得檐下和玺彩绘若隐若现。远处水天相接的一片暗影处不真实地传来零落嘈杂的雨声,仿佛那雨声近在耳畔。
      龄容正回过神来,却见章佳氏盈盈立在方才胤禛站着的地方,却显得身形不定,仿佛两人中间隔着一道雾气似的。龄容紧紧捏着手中的纨扇,惊出了一身冷汗。章佳氏幽幽道:“胤祥若是和四阿哥在一处,我也好安心去了,他日你定会明白其中深意,只牢牢记着便是。”龄容才唤了一声:“母妃……”却听身后闷雷一下散去了,观澜轩外响起二重云板的声音,将龄容惊醒了。
      水榭外一阵细密零落的雨声渐渐响起来,龄容抬眼望去,宫灯在水边投下朦朦的昏影,显出一抹杂乱的粼粼涟漪,仿佛金水一般。龄容觉得腕子上一阵凉意传来,借着纱灯微光见雪灰色中衣已被打湿了半边衣袖,潮湿的夜风绕过廊檐立柱,直往龄容衣领间钻。龄容方知刚才是做梦,正起了一阵寒意,要起身回碧纱橱去,却见一行宫女子持宫灯神色慌乱地从外面进来,打头的那个穿着一身蓝边素衫,跪下磕头道:“蕊珠院章佳主子没了!”

      (本章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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