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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莲杖(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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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嫔几句话颠倒黑白,她若真因为站久了受暑,月璃亦是逃不掉干系的。她三言两语将月璃捧上去,而这些话,都是一个区区小仪承受不起的。
檀雅悄无声息地走在前面月璃之前为她引路,白露见宓贵嫔将错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中疑惑未敢大意,扶着月璃的手多施了几分力,却还是未能自如地稳步前行。
入景春,谷雨用填漆小盘奉了三盅洛神花茶,皆以官窑盖碗盛了,并不分出高下。
“好香的茶,小仪有心了。”几案上的淡蓝翠毛釉瓶供着两支白荷,和宓贵嫔此时的笑容一样无害。
楚月璃安静地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接话。明知宓贵嫔是故意寻自己的错处,自然是少说少错。宓贵嫔要维持着她贤良的模样,再银牙暗咬依旧面容温婉。
“洛水之神是甄宓,而小仪宫里泡的茶又是洛神花茶,可真是,有心了。”管君芙抿了一口花茶,仿若无心地提起一句,又匆忙起身:“嫔妾冲撞,还望娘娘宽恕。”
白露一听不好,这花茶可不是犯了宓贵嫔的封号,当下来不及细想忙道:“小主并非有意冲撞娘娘,花茶是陛下所赐,小主平日也是舍不得喝的。”
檀雅谷雨一听此话,不知是该欣慰抑或该担忧。可喜的是白露第一反应还能忠心护主,忧的是白露性子还和从前无异,心直口快还不知祸从口出。
“瞧你可怜见的,不过一杯茶水,还怕本宫吃了你不成?”宓贵嫔盈盈一笑,“你不过一个丫头懂些什么,都是你的小主教导有方。”
“娘娘,白露是小仪的陪嫁,规矩放纵些也是有的。娘娘大度,自然不与一个宫人计较。”管君芙一句求情作足了煽风点火的势。
“偏你是个急躁的。虽说按宫规,小小婢子胡乱开口罚个掌嘴杖责也并无不可,但倒难为了她的爽直,倒也真和小仪一样,找人疼呢。”见月璃脸色微变但还是忍着不开口,贵嫔勾唇一笑,“这样的姑娘,难得。本宫作主,赏芙蓉障面。”
旁人听了这话犹未解何意,檀雅却是已麻了半边身子。芙蓉障面是宫中刑罚的一种,算来还是头遭用在说错话的宫人身上。这刑罚非同一般杖责罚跪,是拿勾出毛刺的三寸厚木板去击打女犯面颊,不出数下便已皮肉尽烂。因其只对女犯实行,受刑后恰似面贴芙蓉,故取名芙蓉障面。
随着宓贵嫔来的绿绮福身一礼:“宫正司的姑姑们在外听传,娘娘是在哪儿赏白露呢?”
“小仪最喜芙蓉,便将人领到前院手上,让小仪也随喜随喜。”宓贵嫔闲闲地转动着腕上的碧玺十八子手钏,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月璃,“小仪,开口前,三思啊。”一句话,将月璃的求情之语尽数堵住。
月璃看着被拖出去的白露,只觉心房被谁刺了细密的针,紧紧地缩作一团。
不一会儿,有宫人来问赏多少,宓贵嫔看着手钏,随口道:“十八。”十八下,足够白露容貌毁损。
谷雨听到白露的哭喊,思绪无端游走到楚家遭变的那个晚上。紫晶帘内,暗香浮动,一块原木牌位无名无姓,只画了一株开得极美的工笔海棠,它安静地被放在案上。这个房间,月璃向来是不用人收拾的。谷雨见月璃夜不安寝,怕月璃做出什么事,这才一路悄悄跟着她到这个房间。
“安妹妹,我一直以你为诫,竟料不到你的当日便是我的如今。安妹妹,你终是太软弱了……可憾,你成了太后局中弃子,我竟还懵然不知。你若在天有灵,保佑姐姐这一局,绝处逢生。”香火明灭闪烁,连月璃的面容也看不清了。吹堂凉风透衣,月璃回头看见愣在帘后的谷雨,幽幽地道:“谷雨,帮我。”
当晚的话被宓贵嫔的一声令下打断。回过神来已见月璃跪在地毯之上。
“楚小仪,陛下让你在阁内反思,你怎么还四处招摇?你眼中还有陛下么?”宓贵嫔语气并不伶俐,却把萧昊未曾实施禁足落得实了。
月璃暗自冷笑,宓贵嫔早已带了人来,无论自己辩与不辨都逃不过她的罚。她们来景春的时间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个时候萧昊应该在御书房批阅奏奏折,断不可能政务政务来为月璃解围。月璃低眉顺眼,恭敬地回道:“娘娘教训得是,嫔妾知错。”
宓贵嫔原打定主意月璃必会辩解,没想她竟会如此乖巧地应下,铁拳打在棉花上反倒不起劲了,只道:“小仪知错原是好的。但宫规亦是铁面无私,总不能因小仪一人改动,今日少不得拿小仪做个例子,教后宫众人看看这行差踏错的下场。小仪,你可服?”
一语才落,管君芙起身劝道:“娘娘三思。锦成宫尚无主位,娘娘又是永和主妃,来锦成行罚,怕还有不妥。”
“本宫协理六宫,便是要整治着恃宠而骄的歪风。”贵嫔翠眉一抬,杏眸睥睨,“况且,本宫堂堂正三品贵嫔,小仪不过从八品,品级远超三品有什么使不得的?”宓贵嫔偏头看了一眼管君芙,意有所指,“不当着宫人的脸行罚,便是留面子了。”
管君芙被旧事重提戳到痛处又不敢发作,强笑答道:“娘娘这样说,也就并无不妥。”
不一会儿,有宫人捧了三种不同的刑杖入内,绿绮从容地背着宫规,一条一条地往月璃身上套,听得谷雨心惊肉跳。
“娘娘,不若将小仪送往宫正司再行罚?”管君芙又劝了一句。
“后宫都是姐妹,本宫也不忍心废了小仪一对脚,在景春,传出去能震吓不晓事的,又好拿捏分寸,怎么不比宫正司强?”纤手一指,选了铁制的刑杖,“打。足杖一十。”
“娘娘,使不得啊。”捧杖的宫人一下子跪下,诚惶诚恐地道,“铁制的杖名为璧杖,只能用在宫人身上,断不可对小主施用啊,另有带刺番黄竹制的莲杖和毛边软竹制的雅杖。”
“莲杖吧。”宓贵嫔面有不耐,“还不动手!”
即刻便有宫人一边一个拉开檀雅和谷雨,又有宫人一把按住月璃肩头,后有一大力内监脱去月璃绣鞋,猛一挥杖……
风声乍响,击在皮肉上却无刺耳的响声,尖锐的痛楚一下冲上脑仁,嗡地响出回音。不过才三四杖,月璃便觉眼前发黑,她死死地用手抓住衣裙,硬是将呻吟和哭喊截断。
八、九、十……月璃一下一下在心里默默记数,最后一杖大约是和前几次的伤叠在一起,疼痛一下如滔天白浪般涌来,月璃毫无预兆地往前倒去,宫人也不敢松手,更用力地按住月璃肩头。
宓贵嫔不悦地皱眉:“又不是黄发垂髫,小仪的娇弱模样本宫可不懂欣赏。你是真服也好,假服也罢,不要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莫说锦成,便是这景春,你也未能全然掌握。”宓贵嫔还要再说什么,内监穆泽匆匆而来不知向贵嫔禀告了什么,贵嫔拂袖而起,却巧笑倩兮,“楚妹妹,好生保重。”
管君芙看了一眼月璃,亦跟在贵嫔之后离开。一时,景春内唯有若有似无的低泣……
月璃足部流血不多,唯有疼痛钻心难忍,她倚在谷雨身上,无力地道:“是我害了白露,带她回房用药好生养着,切不可耽误了……”
谷雨急极垂泪:“小主,若我知道那盅茶会引出那么多,我一定……”
“没有洛神花,还有管容华。宓贵嫔总会寻个罪名来发落我。”月璃安慰道,正想站起来,伤口略一沾地便软了身子,兼之适才劳动心里,往后一仰便不知人事。
掌灯时分,萧昊望着金镶玉托盘上的牙牌,迟迟没有翻动,反而问了一句:“怎么不见了景春阁的牌子?”
云奉恭声答道:“景春阁的人来传小仪身子不爽,不便服侍。”说着,便将宓贵嫔到访景春,行罚离去的事和盘托出。
“嗯。清薇不是冲动的人,璃儿也确实是无辜的。只怕有人的心太大了。”萧昊啪地翻了惊鸿馆的牙牌,却道,“到披香殿。”
“这……”云奉不知萧昊是不是一时口误,但很快便明白过来,“敏容华可还照旧例送到承乾宫暖阁?”
“怎么说怎么做你看着办。另外,派周亮到景春照顾,所用药物特许比照婉仪分例,那个受了刑的宫人,也比照选侍分例用药。”萧昊面无喜怒,但对一名女子如此留心,不愿她寒心连她身边的人亦格外厚待,萧昊是第一次。
萧昊以位分恩宠平衡各方势力,所给的爱亦如烟火,流光溢彩浅尝辄止,但这个晚上,他不止一次想过,放下一切直奔景春阁。告诉月璃,他一直相信她,月璃的直言,早已在他心里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萧昊承认他偏心,他会因为管君芙拂逆他的意思让她沦为后宫笑谈。但对月璃,他狠不下心来。降位的旨是自己颁的,但听到她被刁难,被杖责,他的心很乱,疼痛蛰伏在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避开所有吵杂在张牙舞爪。
连夜赶到景春阁为月璃看诊的周亮眉头一皱,离开时对紧跟其后的谷雨道:“小主的伤用药后是不碍的,但心病无药。”他望着廊下一对红嘴相思,“既是有后福的,便不要急于一时,缓图后计。”
谷雨听出话中深意,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支珠钗:“同舟而渡,还请大人多加照拂。”
周亮抱拳一礼,无声而离。谷雨亦收起笑容转身入屋。屋外,唯有廊下一对相思不知疲倦地扑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