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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佩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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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晦暗,带露的石榴花仿佛褪色的炭火,已是不合时宜地败了半边,它被抛弃在后巷中,与酸臭腐败的呕吐物厮混一处,与几步之遥的邀月阁里翠袖红妆形成鲜明的对比。玄女雅音,饕餮物欲,本于一体,不过是人总爱自欺,只看玉洁冰清。
丝履生香,绛纱黄鹂八幅裙扫过台阶,染了玫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地敲出应和乐曲的节拍。
“锦瑟姑娘!”最先嚷出来的人是邀月阁的新客,迫不及待而又自恃身份。旧客只慢慢地夹起一块凉肉,饮过一门杯,气定神闲地等待。
“锦瑟敬公子一杯。”被唤作锦瑟的女子取过侍女奉上的雕花银杯仰头干净,兰指一翻将杯底示于人前,“瑶琴姐姐身体抱恙,锦瑟代瑶琴姐姐再敬一杯。”
座下人似更来劲,递上几张银票:“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娘以为如何?”还未待锦瑟笑出声来,同桌的客人已在讥笑。邀月阁客多为高官富贾,亦不乏初入官场想打通人脉的青年,新来的人莫约二十,正是面若冠玉的好年华。锦瑟眼风一使,唤个离得近的姑娘:“紫箫,公子醉了,扶他上房吧。”她缓步走上舞榭,调弄着箜篌的弦柱:“瑶琴姐姐千金一刻,锦瑟无价。”架不住众人的私语,青年忙说自己喝多了仓皇而去。
“些许薄礼,贺姑娘芳诞。”有人呈上礼盒,锦瑟命人收了一一敬酒而谢。邀月阁里姑娘们的生日都是随口编造的,但锦瑟固执地用了本来的日子。她知道,除了她,便只有银筝的生辰是可信的。
歌舞渐歇,灯火阑珊,锦瑟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毛巾抹去铅华。
“姑娘,那边的礼也要呈到库里么?”侍女小心地问,她知道锦瑟不喜欢那边来的东西,可又不愿丢弃了。
锦瑟开了妆奁,一支纯金珠钗鹤立鸡群,在一众寻常首饰中夺目生辉。一对明珠比拇指略大,浑圆不见半丝刻痕,金箔莲纹的花托雕工细致,绝非寻常店铺工艺。“那边的东西向来是不交的……”锦瑟还要说什么,便在侍女的问安声中匆匆起身,“大人来了,合该让锦瑟到临水榭候着。”
“最近沈家的人有来么?”唐彦让侍女退下去。
锦瑟心中一阵失落,细察铜镜中的唐彦,伸手抹去铜镜中不存在的水雾:“瑶琴病了,沈家的人自然来得少。自从上次慕容家事发,他们着实收敛了不少。倒是林御史,他的门生来得倒勤,瞧着正人君子的,不一样流连在这种烟花之地,想起他们前儿那种不屑的嘴脸,确实是有趣得紧。”
“嗯,留心观察着。沈家的人不可能那么安静。”唐彦的视线落在妆奁上没移开,“谁送来的?”
“寻常人一个,不值一提。”锦瑟侧身挡着唐彦视线,“大人,我们之间,只能谈这些么?”
“锦瑟姑娘,自重。”唐彦推开半步,锦瑟什么也没做,他当然也什么都不敢做。
“自重?人都进了邀月阁,还要这清白作什么?还是在大人眼中,锦瑟连和大人把酒言欢都不配?”锦瑟别过脸,她很清楚,门第之差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她所求,不过一份如烟火灿烂的爱,哪怕只有一刻。
“锦瑟,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唐彦忙乱地解释着,“快入秋了,楚将军音讯全无,陛下那边催得紧。瑶琴偏偏在这时候病了……”唐彦无奈地抿过薄唇,“锦瑟,以你的容貌才情,只要你愿意,有什么话是套不来的?”
唐彦的话如晴天霹雳,让锦瑟并无脂粉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一道气闷闷地堵在心口,原来她拼力换来的是如此评价。锦瑟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唐彦精心筹备的工具,训练时关怀备至,不过是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锦瑟凄然一笑:“承蒙大人赞赏,小女子,不胜荣幸。”她用最生疏的称谓狠狠拉开两人的距离,“刺探之事,小女子自会遵命而行,不劳大人费心。”她咣地拉开妆奁,“珠钗在此,大人若不弃只管拿去。大人公务繁忙,恕不远送。”
“昨晚没有来,锦瑟失望了吧。我给你带了梨花白,还有你上次说的冀州腌菜。”唐彦不会哄人,十分不会。他拿起珠钗端详一阵,又放回去,“你的性子容易得罪人,你应该清楚,这珠钗是宫里头的东西。你若喜欢,留着也无妨,只别带出去,我怕有人探出蛛丝马迹,对你不利。”
锦瑟见唐彦离开,又自悔失言。正要合上妆奁,才见里面躺了一块粉晶雕成的如意腰佩,握在手中把玩。又一时想不起玉佩的来源,唤了侍女来问,才知道是昨晚唐彦遣人送来作生辰贺礼的。
“大人,你对所有人都好。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的这份好。”锦瑟随手将玉佩别在腰间,有拉侍女问过瑶琴近来的饮食用药,沉思片刻又拟了几个温补养气的药膳方子交予侍女让她炖给瑶琴。
“姑娘懂得可真多,以后姐妹们有些什么头疼脑胀,请教姑娘就好,连请大夫的银子都省了。”侍女笑赞道。
“说大话留心闪了舌头。还不出去做事,我去回了大娘,将你这蹄子那张不干不净的嘴撕了才好。”锦瑟板起脸训斥。
见惯锦瑟喜怒无常的侍女忙收了药方离开,就是她这种若即若离,似热还冷的性子引来众多裙下之臣,久而久之,众人也多迁就着她,不与她计较。
锦瑟是自甘堕落,献艺不陪客是她的底线。入邀月阁的女子大多孤苦无依,但她不是,只要她愿意,她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到那座大宅,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可每每只嗅到阶下墙边的清淡药香,总似掺了旁的东西,那句父亲如鲠在喉,呕得喉管生疼。
那一次,她可差点连性命都丢了。每每梦回,总是冷汗湿薄衫。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是棋子。幼时的她如是,现时的她如是。
话分两头,唐彦出了邀月阁,正准备入宫,可关上暗门的一刻他又后悔了。才走几步,便在一个转角处吹声口哨传来四名暗卫,才知除一心复起的慕容家耗大量物力准备太后千秋节的贺礼外,出了新相的陈家和甚少留意后宫的沈家也在浣琴斋搜罗了不少古玩玉器,而更讨太后欢心的方家反而表现平平,甚至可以说不曾上心。
“古玩玉器?”唐彦知太后随喜奢华,可却对那些冷冰冰的摆设不上心,“这事有点古怪,你们细探那些古玩的来由,若陈家和沈家有什么异动……”他右手一挥作个捕获的手势。
听完部下的话后,唐彦的神色轻快几分,虽还是不敢露出笑意,但已与来时的忐忑相异。上次他已被萧昊警告过,若再做不出什么成效,恐怕萧昊便会将他推入前朝。还未到萧昊的御书房,便见云奉一脸紧张地候着。
“你不知道从来没有人敢来这里么?”唐彦冷声问,云奉的擅离职守肆意妄为挑战着他的容忍极限,“若我在这儿将你就地处决,陛下也是不会过问的。”
“哎哟大人,可把你盼来了”云奉躬身一礼,“旁的奴才不敢打听,只问一句大人今遭是报红报白,报喜报忧?奴才已没了命根子,再被搬了脑袋可真没脸对泉下的先祖。若大人带的是白迅,奴才只好寻瓶鹤顶红随身备着了。“
“陛下的脾气又暴躁了么?”唐彦连连摇头,云奉的声调不似寻常男子,多了几分尖细,若当真谄媚起来实在是让唐彦一个转念就想到邀月阁里那些辗转承欢的姑娘,当下只想尽快打发过去,“若非陛下传召,只当我没有来过就是。“
“奴才不敢乱说,只是苦了雕玉的宫人和送玉的内监。奴才附近的屋子一间间空下去,谁晓得哪天就轮到奴才了呢?”云奉面有惧色,自从楚家出事,锦成宫又将萧昊推了几次,萧昊的怒逐渐变为阴狠,身为萧昊的总管内监,云奉亦只能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大人就别拿奴才当磨心了,陛下不会让大人丢了性命,奴才可是转眼就可能掉脑袋啊。”
唐彦犹豫了一下,在云奉之前推开暗门入内。御书房的焚香不是萧昊惯用的龙涎香,而是掺了茉莉花汁的瑞脑香。云奉忙躲到一旁装壁花,唐彦等到萧昊放下朱笔,见了礼,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本暗紫奏折被丢到自己面前。
“自己看吧。”萧昊摊开另一本奏折,“云奉你如今越发本事,连朕的茶水差事都交给底下的小子,八分烫的茶水晾到六分也敢拿上来。”
唐彦身经百战但还是未敢伸手去取那奏折,单膝跪地恭敬道:“微臣不敢。”
“算了。是沈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迦南和书。迦南求宗亲女和亲,开互市,世代相安。”萧昊朱笔又勾了一下。
“是以陛下的宗室女和亲?”唐彦见萧昊波澜不惊,眼角余光却撇到上前换茶的云奉后背明显一僵,一步一步慢慢挪出。
“迦南进献宗室女,割三城池,首年朝贡以贺。”萧昊大笑一声,看谨慎的云奉,“这样不灵便的腿脚,要它何用?”
千军未发,万马未动。迦南突如其来的求和让唐彦心下一沉,楚成回京述职时还对迦南的不安本分担忧,莫非楚成的失踪另有原因,抑或这本是迦南的以退为进?抑或,楚成的失踪是萧昊的有意安排?唐彦愈发不敢深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紫衣金带,青衫白衣,不过因为某一人的一念之间。唐彦未进来前还觉得云奉杞人忧天,但细想之下,他和云奉何尝不都是把生命和荣誉挂在线上,摇摇欲坠。
“陛下真龙天子,自然使天下归心。”唐彦的笑是真诚的,萧昊手上有梁王的血,唐彦也有,若楚成再不回朝,唐彦便是将楚成拒于故土之外的帮凶。
换茶回来的云奉另捧了一个清荷锦缎托盘,脸上堆出打起褶子的笑容:“看来这司珍司的女官还救了奴才的一双腿。”他将托盘奉上,“陛下请看这贴金紫芙玉佩。”
玉佩莫约两指宽,以色泽和润的紫玉雕成中央的一双并蒂芙蓉。枝叶相缠以大小不一的老坑玻璃种翡翠作饰,镂空赤金包裹四角以雕刻技法辅以四灵兽伴祥云之景。
云奉听到迦南求和的消息才敢把玉佩奉上,心里还是咚咚地直打鼓。幸而萧昊仔细地看过玉佩后点点头。云奉心里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开。天爷爷,您当真是开眼了!云奉眼前一亮,暗里可劲念佛,这才感觉到前一刻出的满身冷汗黏住了衣服。
“陛……”接到萧昊的一瞥,唐彦立马改口,“师兄这玉佩打得精致,是送与太后的千秋贺礼么?”
“是给璃儿的。玉能安魂定惊。天远的事教她受了不少委屈。”萧昊嘴角微微上翘,“母后自然会收到另一份大礼。但是方家,罢,且看他们今年玩出什么花样。”
方家有异的念头一刹那闪过唐彦的脑海,但一切尚未查明,他也不敢随意开口,又将话题绕回邀月阁:“师兄若实在心烦,微服到邀月阁可好?银筝琴曲可谓妙绝,不输师兄宫里的窈窕佳人。”
“胡闹!朕乃堂堂国君。”萧昊训斥一句,他自然是不会自降身份亲到阁中,“千秋节庆,要准备的事很多,你让她们做好准备就是。旁的事情莫问太多。”
“师兄我不过随口一提……”萧昊的反应正中唐彦下怀,每每想到锦瑟卧在七宝檀香床向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曲意逢迎,那双冷清的眸子便又含着泪地望着他,唐彦觉得利箭擦过耳边的惊惧,不过如此。
“你在想什么?”一笔朱批落,萧昊疑惑地问,“那群女子,去了总会来新的。”帝王的话语,似乎饱含深意,又似乎,仅仅是无意。
“臣,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臣想在千秋节往完成一些私事,望陛下允准。”唐彦正儿八经地行礼,脸上多了一份坚毅。
“若朕说,不准呢?”朱笔在白纸上落下一个正楷,提笔,沾墨,暂歇。
“若我以师弟的身份求师兄呢?”昔年非君臣,谈笑皆青涩。唐彦知道,他逐渐走上一条,不归路。
“朕要去看太后,你先回吧。”如此一言,便是默许。萧昊看着唐彦走入暗道,一去不回头。
龙辇未到寿安宫便见道上摆开两副贵嫔仪制的步辇,萧昊看了一眼云奉,云奉立马回道:“这是惠主子和瑞主子的步辇。”
“母后宫里,还挺热闹的。”萧昊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旁行礼的宫人,并未吩咐放慢脚步。
“可不是嘛。方家小姐很得太后欢心呢。太后娘娘特地吩咐多留几日,惠主子和瑞主子这时候总也会来陪太后娘娘聊着,笑语多了看着便热闹。”云奉见并没有宓贵嫔的步辇,猜到太后不想萧昊添堵也对宓贵嫔冷落不少,脸上挂着笑影麻利却不急促地回道。
“朕倒忘了。”萧昊没有笑,“你现在去截住送玉的内监,亲自将玉送到景春阁。告诉璃儿,朕今晚便去她那儿。”
云奉应了一声喏,让一个伶俐的内监跟上龙辇。自己脚不沾地地往景春阁走。
云奉在锦成宫门前理好衣服,领着几个小黄门入了景春。出来的时候与两个照顾菀桐公主的婆子擦肩而过,若多留心,便能听到两个婆子的窃窃私语。
“云总管亲自到景春送礼,这小仪到底手段高啊。”
“手段再高还是小仪,到底不及永和赏厚。”
“我劝你做事仔细着点,我看那谷雨姑娘是个菩萨金刚,和那钢嘴豆腐肚的白露可不一样。没得丢了几十年的老脸,还损了你这一身横肉。”
“呔,你说谁一身横肉?是谁昨儿个喝汤还不带擦嘴?”
“是,我说不过你,公主金枝玉叶,她吃了大肉总也赏口汤给我们喝,便是今晚念一晚的经也值了。”
“你说得很是,莫不还放着黄金白银不拿,巴巴地候着那些铜子儿?”
人远渐无声,夏盛语成冰。
月光光,街朗朗。夜哭郎,躺下床。摇啊晃,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