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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贬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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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也不见景春阁这般热闹。”萧昊免了两人的请安,坐于主位。
“定是陛下知道敏姐姐来了,才来景春阁的。嫔妾先谢过敏姐姐了。”月璃让谷雨端来萧昊素日爱的蜜饮,坐在萧昊左侧笑言。
萧昊笑意一僵,道:“宫中上下有序,君芙入宫早,不提醒着么?”宫中以位高者为尊,月璃称君芙为姐姐,亦只是私下唤的。萧昊一句虽明说君芙资历长,却也是不满君芙受了月璃这句姐姐。
“嫔妾以后定规行矩步,嫔妾不扰陛下和瑾婉仪,先行告退。”君芙行过一礼,径自离去。
“陛下怎的这般认真,不过是一句称呼而已。嫔妾和敏容华也只是私底下说着玩的,可不是有意犯宫规。”月璃见君芙无心再留,玩笑道,“这可把敏容华气跑了。不过也好,便无人扰着璃儿与陛下了。”
“你啊……”萧昊笑道,“当真是个霸道的小醋罐。”
君芙尚未走远,只听得宫内传出笑语不断,加快脚步走出,才上步辇,转脸问身旁的琼珠:“今日仿佛是那些家眷迁北宫的日子?”得到琼珠的肯定后,道,“走,总不能辜负人家叫了那么久的姐姐。”
琼珠皱眉劝道:“北宫到底是个冷落地儿,小主别去了吧。再说,连瑾婉仪也不关心,咱们白操心什么?”
君芙挑眉冷笑:“你真当楚月璃那么好的性儿?那事闹得前朝后宫皆知,独她一个被瞒在鼓里。便拿今日的事来说,我与楚月璃说话哪有婢子插话的份,不过是搏她不罚截了我的话头。”一行宫人仍在缓缓地往北宫走去,管君芙望着和记忆相差不远的风景,语带伤感,“你说,陛下怎么就来得这般巧?”
阳光铺出一层浅金,琉璃瓦依然沉默不语地接过碎金一弯弯地抛出。紫薇长得高大繁密,让或深或浅的紫漫出红墙,柔和了流光。景物依然人事非,再风头正盛也换不来他若掌中珍宝一般的对待。惊鸿一舞云水逝,南柯一梦玉枕回。
管君芙寻思一回,故意催道:“怎的走得这般慢。”又望着琼珠,“我知你心意。也罢,这儿可有阴凉的近路到明禧宫?我去拜会惠贵嫔。”
琼珠巴不得君芙改变心意,忙笑道:“自然有。”一面喝命内监,“快,转去明禧宫。”
惠贵嫔原无心见客,亦不重新晕妆,只穿一身八分新渐变茜色芍药短襦衬宝蓝掐金复纱裙,在腰间系了一块用月白丝线穿了的如意白玉佩压裙。听见宫人通传,不好推却,让云儿迎了人进正厅,对镜扶好一只紫晶流苏簪,才出厅见客。
受了礼,惠贵嫔并不客套开口便道:“虽说本宫的云景殿比不得大乘三宝,不过容华到访,亦不是为与本宫喝茶的吧?”
自从丞相被贬,惠贵嫔的性子也有了转变。从原来如银镜般沉稳逐渐化作了银剑,高贵中亦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凌厉之气。
“原是和瑾姐姐一起来的,只是陛下驾临景春,与姐姐相谈甚欢,嫔妾只好自己先来。”管君芙嫣然一笑,“如此唐突,还请贵嫔莫怪。不过到底,娘娘已不如当初……”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后续四字如梗在喉,惠贵嫔沉默一会才续上,“人不如故。”才出口的四字如钢刀一样刮在管君芙脸上,触血生凉,连骨骼也在痛切地尖叫。惠贵嫔笑着看君芙因明白意思而脸色微变,着宫人奉上白玉雕花茶盏,“容华尝尝这葡萄汁,是新贡的绿玉葡萄所制,原是贵嫔才有的分例。”
“姐姐何苦来?”管君芙强忍心中不悦,“嫔妾不过和瑾姐姐商议了一条关于大皇子的极好出路……”
“且住。”惠贵嫔打断了君芙的话,“本宫竟不知容华何时改姓了慕容,容华与瑾婉仪姐妹情深,她也不教你什么是东施效颦么?”
管君芙被惠贵嫔几句话气得直想摔门而出,半日方道:“原来娘娘甘愿让大皇子的娘家只是个被贬谪的闲官也不愿听嫔妾一言,为皇子挣个前程。”
“容华如此急切竟是连尊卑上下都不顾了,本宫亦好奇你会说出什么……”惠贵嫔说着将君芙引入内室。
门生繁多的慕容家,手掌兵权的楚家、管家总会被修去枝叶,一切不过时间迟早的问题。慕容丞相收受众多门生贺礼,被早守候多时的暗卫一举查封,谁又会想到流连烟花之地时听到的莺声燕语,竟也是暗卫互通的讯息?楚家家主官位不高,而楚成远在恒湖边疆,管毅又在萧昊身边,首当其冲的,只能是慕容一族。
“瑾姐姐的话到底在理,娘娘细细想去。嫔妾先行告退。”君芙向脸色略显苍白的贵嫔福身一礼,搭了琼珠的微颤的小臂镇定走出。
在内服侍的湘儿见贵嫔脸色不好,忙道:“敏容华的话未知是真是假,主子莫乱了阵脚。”
惠贵嫔何尝不知管君芙的话多有猜测,但自己所出的皇子是皇长子,古制向来都是立嫡立长,皇后早逝,萧昊又无意再立继后,可算无望嫡子,而慕容一族又遭忌惮,想来萧昊亦是担心有朝一日国姓遭改。萧昊为次子登基,原定的储君仍是长子,只后来太子屡闯先帝禁地,又拥兵自重,才被先帝以谋逆一罪废为郡王,改为当时还是晋王的萧昊登位。
去母留子。风轻云淡的四字如铅块一样压在心上,前朝各代的明争暗斗仿佛还有弥漫不散的腥气。铁马金戈,人心莫测。惠贵嫔每每想到这些便胆战心惊,忧惧叠生。
“主子,要不奴婢去请婉仪来问问。到底前次我们也算帮了她不少。”湘儿用美人拳为贵嫔捶腿放松。
“何苦这样劳师动众,单是楚家女眷的事她便自顾不暇了。”惠贵嫔浅浅一笑,“陛下千方百计护景春安宁,可景春之外,嘴碎的人多着呢。”
湘儿颔首而答:“那奴婢这就着手布置?”
“这事也要你亲自操劳,旁人尽懒怠去了?”惠贵嫔压低音量,“不管是传幽魂作祟还是传发落楚家,不过都是芙蓉覆面,青莲盖足而已。这种事,明禧宫不能染上一丝一毫。”
夜凉似水,星芒染空,景春阁内却如群蝉轰鸣般烦躁不安。
“白露谷雨!你们早便知母亲三妹被发落北宫是不是?”月璃沉声逼问。她用过晚膳原是趁暑气消退出去赏荷,却听打扫的宫人暗地里说楚家遭变,独自己恩宠未改。月璃还要细问,跟随身边的谷雨却连忙劝了她回宫。
“小姐当心身子。”白露知道月璃经不得情绪的大起大落,只慢声道,“陛下圣意,我们实在不敢教小姐知道。”
“现在本嫔什么都听到了,你们还要瞒到几时!”月璃猛地一拍檀木小几喝道。
“小姐别生气……”谷雨担忧地看了一眼白露,“夫人只是到了北宫,一切尚好。”
“一切尚好?”月璃反问,“住进南苑虽也清冷,可还是衣暖食饱,北宫是罪妃犯妇思过之地,她们又怎会好……母亲和三妹是只在北宫住着,还是被发配到暴室劳役,可曾打听出是因何获罪?”月璃见两人沉默不语,哀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我听不得么?”
谷雨无法,只得说出实情:“公子通敌,牵连家眷。陛下念夫人年长,免却劳役。三小姐及其余女眷发配暴室,大人等男丁发配入牢,秋后宣判。”
月璃只觉眼前一黑,不过强撑着稳住心神,连声道:“哥哥怎会通敌!怎会!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本嫔要找陛下问个明白!”
“小姐……”谷雨按住站起的月璃,哽咽道,“大人出事,小姐更要冷静。陛下封锁消息也是怜惜小姐,小姐若现时为大人求情不也把自己搭进去了么?小姐先前说贵嫔不该犯上求情,自己怎糊涂了?”
月璃摇摇头:“惠贵嫔父亲被贬,只是举家外迁,尚能保证衣食,可母亲如此落魄,我安坐于此岂不愧为人女?”不觉叹息一回,“看来,这事亦是有人存心设局,恨不得我现时便惊了圣驾。”
月璃一夜无话,至夜尽天明。晨起命谷雨精心为自己上了妆,坠马髻上依然是那支琉璃合心桃花簪,一袭水蓝西番莲暗纹齐胸襦裙,一如初见。月璃等至下朝以后,带檀雅往御书房走去。
云奉见了月璃明显一愣,不过还是请她入内。
“你素来怕热,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萧昊放下手中茶盏道。
“陛下,抱抱璃儿……”关心之语此时听来格外讽刺,月璃一闭上眼便是母亲妹妹在受苦的景象。
“怎么了?”萧昊轻轻抱住月璃问。
“嫔妾怕陛下忘了,陛下怀里的人,也是楚家的女儿。嫔妾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求陛下一并把嫔妾发落到北宫。”说至后来,已是饮泣。
“谁告诉你的?”萧昊喝问。
“重要么?嫔妾已经知道了。”月璃跪下道。
啪!一张宣纸被拍在案上,萧昊怒极反笑:“朕一直容你纵你,你竟这般回报朕么?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五彩琉璃镯,是楚成带走的那只。只是,描画的图里多了两字,鸣罗。
“是嫔妾送与哥哥的礼物,他说或许要转送他人。”月璃不得不答。
“确实是你亲手送给天远的?”萧昊再问。
“是。”月璃知道此话一定内有隐情,但亦只能点头称是。
“好,好。”月璃清晰地听到斗彩盘龙茶盏在自己身边碎开的声音,萧昊怒道,“朕便遂了你的心愿!”他即刻唤来云奉,“传旨,婉仪楚氏恃宠而骄,言行犯上,褫夺封号,降为小仪。”
云奉诺诺应是,萧昊见月璃还跪在地上,生硬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嫔妾不怨陛下,但,嫔妾相信哥哥绝不会通敌。”月璃抬头看着萧昊,嫣然一笑,恰似深秋染了清露的胭脂芙蓉。
“你好生回景春阁思过。朕准你派宫人探望,一月一次。”君王之令覆水难收。萧昊让云奉带了月璃出去,闭眼沉思。再睁眼时,脸上已寻不到半分怒气。言官纷纷上书要严惩楚家,有多少慕容旧部参与其中,萧昊不愿多想。
萧昊的感情站在理智的对立面,杀了一场天昏地暗。终局不过两败俱伤,他仿佛站在危楼之上,所谓过去早已随风而散,伸手可触的,只有深寒。
这时书房的壁板响了,前二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