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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笙歌醉梦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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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眼前摇曳的是红烛,身边环绕的是酒香,窗棂门首贴着大红的喜字。
周薇是新娘子。
周薇端坐在龙凤床上。
周薇满耳里都是喜庆的乐曲。
周薇从大红的盖头下面看见满天满地的红色。
李煜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响在四周,多谢钱大人,多谢王大人,多谢林大人,多谢多谢……
醇醇的酒香飘荡着,周薇在酒气里已经微醺了,眩晕的头脑里汹涌着种种的影像,做梦一般。
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来的,那些曾经期盼这一天到来的日子在今日模糊成遥远重叠的一幅幅水墨丹青,重重叠叠的墨色,重重叠叠的水波轻烟,重重叠叠的泪眼愁绪,恍如隔世。
那些过往使今天的沧桑之感盖过了喜悦之情,使幸福中有了浓重的酸涩。
恭贺周后新婚的贺喜之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周后?
当年恭贺周后新婚的声音也是这般响亮。
当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也曾混在一群大人中间恭贺过姐姐。
姐姐?
——三年前,姐姐陪着仲宣去了。
自从李煜用那首菩萨蛮欺骗了众人之后,周薇只有重获自由那天见了姐姐那一面,便再没有见过姐姐了。那段日子周薇的身份暧昧而尴尬,她在世人眼里是李煜的情人,她在姐姐眼里是狠心无耻的小人,她在父母眼里是不肖的女儿。
周薇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但唯独不能不在乎姐姐的目光,她曾无数次在深夜暗自垂泪。既然她的心事以这样一种方式大白于天下,她面前唯一的路就是立刻嫁给李煜,以塞天下人之口。
可是,她不能,她沉默着,等着。于是李煜也沉默着,等着。
当有一天,姐姐突然派人来召她进宫的时候,她甚至一扫长久以来的阴霾心情,长长地松了口气——姐姐肯定是准备好要当面控诉她的罪恶行径了。这样才好,她愿意姐姐痛痛快快地骂她甚至打她一顿,好让她有一个机会表达她的自责。
姐姐的寝宫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姐姐的卧榻低垂着鹅黄色撒花幔帐,宫女挑起幔帐露出了深陷在一堆绣花锦被里的姐姐。
薇儿……薇……
周薇惊呆了,姐姐原本端庄清秀的脸庞变得消瘦而憔悴,她伸出瘦削的手抓住了周薇的裙子,绿色轻纱的裙子衬得那双手更加干瘦得怕人。
姐姐病了有半年了,自从她四岁的儿子仲宣不幸夭折于半年前,她就一直在吃药。但是周薇不知道她竟病得这样严重,甚至可能连父母都不知道,他们也有半年多没有见到姐姐了。
薇儿……
姐姐……
薇儿……你好么?姐姐看了周薇片刻,轻轻地问。
我好。姐姐,你……
被姐姐这样一问,她惊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姐姐对她所有的怨恨都冰消雪融了,毕竟是同胞姐妹,姐姐原谅她了,她没法表达她的感激之情。
我……不好……宣儿你知道,宣儿一向很乖。姐姐提到了仲宣,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我知道。周薇沿着床边坐下,哽咽地回答。
你,你当然是好的,当然会好,重光,他对你好。姐姐依旧攥着周薇的裙子,平和而淡然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那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犀利,却透出一股彻入骨髓的寒意。
姐姐,你……你别……这样说……
你既然那么好,就好好地……好好地……照顾重光。姐姐不理会周薇,像是对她说却又不像是对她说。
姐姐。
姐姐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周薇,涩滞的眸子缓缓地转动着,上上下下地看着周薇。
良久,姐姐凄惨地笑了笑。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我去陪宣儿。姐姐慢慢地说着,对立在床榻边的宫女摆摆手,然后调开了目光,不再看周薇。
姐姐……
一个宫女俯身在周薇的耳边低语,让皇后睡一会儿吧,她累了。
我还……
宫女们不等周薇说完,便软硬兼施地把她架出了皇后的寝宫。
前后过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周薇四肢轻飘飘地站在熟悉如旧的宫院里,心里仿佛放进去一块粗糙沉重的大石头。她明白注定一生她都得在心里装着这块石头生活,用她的骨肉鲜血把它包裹起来,用她的骨肉鲜血抚平它的棱角,然后就当它根本不存在地生活,直到终有一天带着它入土。
三天后,昭惠周后驾鹤西归。
李煜伤心欲绝,守孝三年。
周薇偷偷地看李煜写那些情真意切的耒文、动人心弦的诗词。
她落泪她苦笑,她从不公然痛苦流泪,她连悼念亡姐的权利都没有。
世人视她的眼泪为虚伪,世人视她如凶手。
她原本便是凶手。
夜深了。
夜静了。
喜筵结束。
寂静让周薇清醒过来。
已是月上中天,周薇起身吹灭喜烛。
庭中月色朦胧,秋虫啁啾,她想起跟李煜溜出宫去的那晚也有这样如雾的月辉。
仿佛是遥远的过去,又像是近在眼前的昨日。但那往事无论远近,都是不宜提及的,都是只能够深埋于心的。
不宜提及便不提,周薇从此割断过去,专心致志地开始新生活。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依旧还是令人热泪奔涌难以自持,但随着朝阳一出,一切便如露水消失在热烈的阳光里。
周薇与李煜婚后最初几年的日子,除去宋朝的滋扰外过得相当平静,那些平静的日子为后来的楚囚生涯提供了无数可供咀嚼的谈资——那些构思奇巧的香炉;那些天水碧的裙子;那些贴在素衣白裙的宫女们额头上的金色油茶花子;那些小楼里浅酌低吟的夜晚;那些雕阑外姹紫嫣红的午后;那些书斋里墨香漫溢的清晨。
他们尽情地挥霍着层出不穷的绮思妙想,翻天覆地地挥洒着喷薄而出缱绻情丝。
婚后的周薇不是一位好国母。
她能够胜任的角色仅仅是一个妻子,用惯常的标准评价连一个好妻子都算不上,她仅仅是一个能够陪着丈夫经营风花雪月的妻子。
那些日子过得舒畅惬意。
每每一早起来,李煜便说,去看书吧。去校书吧。去画画吧。去弹琴吧。去……总之,都是周薇喜欢的,也是李煜喜欢的。
好!周薇一跃而起,对镜妆扮出一个或雅致或清丽或端庄或妩媚的妆容,妆罢,相携而去。去赴一场场文字的约会,去赴一场场诗词的约会,去赴一场场笙歌的约会,去赴一场场琴瑟的约会。
浸润在文字里,肌肤散发出的都是翰墨的清香。周薇一个字一个字地替李煜誊清他校对好的书籍,一页页连缀好散乱零落的书页,看似枯燥的忙碌中,文字的仪态万方让人陶醉。
徜徉在诗词中,一抬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是韵律的铺陈。
笙歌高扬的时候,心也随着曲调的喜乐哀愁上下起伏。
拨动琴弦的时候,指尖流露出的思绪上接高天下动山川。
而这一切,又因了李煜而更加绚丽多彩摇曳生姿。
满屋的墨香里,周薇常常靠在李煜的肩头听着他翻动书册的沙沙声便能入睡。
飘动的笙歌里,周薇婉转悠扬的歌喉有了最心意相通的欣赏者。
曼妙的舞姿里,每一个旋转回身的相视一笑,让舞蹈有了连绵牵扯的情丝。
除此之外,她还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对后宫生活大力改造,把宫中的生活经营得几乎远离了凡尘。
她喜欢熏香,自己动手设计了许多焚香的香炉。一个下雨天,外面下着蒙蒙的细雨,她把一只新做好的莲叶晨露鼎搬进了李煜的书斋。李煜正在书案前画画,周薇便在他身后点燃熏香,袅袅娜娜的轻烟从莲叶间升腾起来,萦绕周身。
窗外的雨雾隔断了视线,屋里的香炉里缥缈出幽幽的香气。
李煜说,这香真好,熏得人依稀在梦里一般。周薇轻轻把脸埋在他的背上,那你就做梦吧。他的心跳响在她的耳畔,他说,薇儿你唱支曲儿吧。
他的梦里便飘起了委婉的曲调。
唱吧,就这样一生一世地唱下去,伴着恍惚的迷梦……
梦里的周薇轻轻托起一匹新染好晾在庭中夜里忘记收的丝绢,夜露沾湿的丝绢翠绿得不似凡间颜色,李煜看过后给了它一个名字:天水碧。周薇穿起天水碧的裙子缓歌曼舞于堂前,飘逸清丽;李煜立于身侧吹笛相和,倜傥儒雅。
梦里宫苑中行走着妙龄宫女,轻纱白裙,长发飘逸,额间贴金色的油茶花子,将宫苑行走成琼楼玉宇。
梦里的李煜不是国主。
梦里的周薇自也不是国母。
周薇和李煜就这样日复一日生活在梦里,晨风流转夕阳顾盼点缀着他们闲雅的生活。
这种日子使李煜对朝政的荒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许是周薇给了他一个放纵的理由,也许是新婚给了他一个让别人可以原谅他的放纵的理由。总之,他终日留连在后宫与书斋中做梦,原本早已十分寂静的朝堂之上更是难以见到他的身影了。
周薇偶尔想到同样为国母的姐姐在这样的时候会劝谏李煜,她却从没有说过一个字。那些所谓的劝谏是无情的,所以她不说。
李煜原没有做君王的才能,让他站到高高的丹陛上太难为他了。周薇知道满朝文武对她颇有微词,她知道朝臣们认为她没有尽到为妻之责,她便由着他们随便说——没人明白他们的处境,没有人了解他们的心。
他们只是一对在一个窄窄的缝隙里恣意地活着的普通夫妻。
他们也只能是一对在一个窄窄的缝隙里恣意地过自己钟情的生活的普通夫妻。
——北面有一个强大的王朝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李煜绝非赵氏兄弟的对手,也许哪一日他们兄弟不高兴了一切便都没了。
——尽情地去挥霍那些诗情画意醇酒雅曲罢,也许明天就没有机会了。
——人间还有多少好词佳句没有写出来,世上还有多少风花雪月没有经历过,快点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朝臣们对周薇的微词终于凝聚成了具体的行动。
在她同李煜下棋的时候,三朝老臣萧俨怒气冲冲地闯进后宫,一把掀翻了棋盘。随后涌进众多朝臣,齐齐下跪涕泪四流着恳请李煜饶恕萧俨的鲁莽,言辞之中深藏的锋芒直指李煜,他们用臣下的方式谴责李煜沉溺后宫不理朝政。
李煜僵在唇边的一丝笑容混杂了无奈的自嘲与凄凉,周薇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周薇感到她的心被撕扯一般的疼着,她冲过去大声地训斥众臣,用国母的威仪压制他们的声泪俱下。她的举动让朝臣们的愤恨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他们质问他们的国母妇德何在。
周薇无言以对,唯以更加没有妇德的言语对抗。唇枪舌剑交锋的声音比之战场上长矛盾牌的交战更为混乱嘈杂。
一切结束于李煜的一声怒斥,群臣从未见过李煜如此愤怒,他们满怀愤懑离去。
杂沓的脚步声之后留下的是墓穴般的死寂。
死寂碾过时间。
夜幕下微风轻轻搅动珠帘,寂静的厅堂里渐渐有了环佩叮咚的轻响。
薇儿。李煜点燃几上红烛,看到周薇依然泪流满面,他想要安慰她,僵硬的喉舌难以发出声音。
我饿了。周薇用衣袖抹去腮边的泪水,灿烂地向李煜露齿一笑,从泪水中绽放的笑容令李煜柔肠寸断。
饿了?李煜嗫嚅。
饿了。周薇干脆。
于是,宫中大排起了两个人的盛宴。
此时,唯此盛宴是一个逃亡的路径。
殿上的急管繁弦惊起绿草丛中的鸟雀。
周薇醉眼朦胧地在堂前舞起凌乱的舞步。
苍白的月亮缓步移上中天,冷冷地瞧着地上雕梁画栋间的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