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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两地烽火 ...

  •   “陈将军。”
      兵士进来的时候,陈冀正坐在一卷展开的文书前,闻言略抬起头,示意来人继续说下去。
      “金堂将军来访,正在前厅坐着,说是,带了一位故人。”
      陈冀的手本来正放在案下摩擦着那只案台上一个小小的疙瘩,此刻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期待,终究是停了片刻,平抑后方开口道:“什么故人?”
      那军士觉得自家将军说话的语气似乎急了些,却也不便多问,只是老老实实答道:“不知,看打扮,似乎是位文士。”
      “哦……”陈冀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才吩咐道:“你先出去,说我即刻就来。”
      “诺。”
      等那军士应诺退出,陈冀才站起来,转向后堂更衣,一边走着,一边却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自己心里那一刻期待的是什么,然而这种明知绝无可能的期待确乎有些可笑——他已来到这里近五月,也许还要呆很久。而在这五个月里,为了避嫌,他连书信也再不曾传与唐宁,初时唐宁还和以前一样隔几天便寄来一封,到了后来便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封信,也已经是二十几日前的事情了。
      他确实已经有些焦躁,这种焦躁有些像饥渴,像一个空洞,反复读着唐宁那些信件时片刻的臆想实在无法让它餍足。期待和思念好像是永远喂不饱的兽,特别是这种期待与思念面临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停止的危险。
      他不告诉唐宁,但他自己知道,他也许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回长安。
      陈冀对着铜镜整理着衣冠,镜子中的那个人是一如既往的面色自若,比起数个月前,又多了几分从容。然而他自己知道,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猜想京城里那个人还能等多久。在这件事情上,从容这个词大概也只能是摆在脸上装装样子罢了。
      金堂确实不是一个人来的,陈冀看到坐在他对面那位来人时,倒真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项行久?”
      来人正是项志成,远道而来这漫天黄沙的荒原,一路的颠簸辛劳,然而此刻看起来,这个人仍旧还是如同在京城一般的潇洒倜傥,广袖长衫,缀着精细雅致的暗纹,一头长发仍旧是半束,柔顺地垂落在肩上,和他的面容一样令人移不开眼。他端坐在小几边上,手中捧着一盏茶,转过头看着陈冀微微笑道:“你这将军府上的茶叶,也并不怎么样。”
      陈冀微微皱了皱眉,走上前去坐了,扫一眼他手中茶盏道:“自然没有好茶叶,何况你的茶道,这里的军士如何能懂?”
      项志成将手中茶盏放在桌上,缓缓闭了闭眼,面上勾起一抹笑,似乎是讽笑,又似乎是并不在意。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偏能做出一派暧昧不明的闲散贵气,又转头看着陈冀笑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
      陈冀却跳开这个话题,反问道:“你怎么想着来这里?”
      项志成知道他的意思,低头温和地笑了一声,所答却似乎并非所问:“无妨,我是领旨前来各地寻访些有趣物件的,就我一个人,带着我那名家仆,项宝儿,你也是见过的。”
      “呵呵,行久看着文弱,倒总是只带着一个家人就走这么远的路。”陈冀尚未答话,金堂倒是先开了口,“这次又找了些什么?”
      项志成微笑着看了看金堂道:“不过是些玩物,倒也没什么收获,唯独前些日子见到一个套盏子,注水进去底下画着的鳞甲看起来便如同蛇一般盘旋游动,倒还有些意思。另外便是一些玉石,砚台,都挑了样子给京城送过去。哦,新晋的贵人喜欢琉璃盏盛放果子,还给她寻了些新的琉璃样子。”
      金堂其实有些不明白这些中原文人为何偏喜欢赏玩这些物件,还要人千里迢迢到处寻访,也只好笑道:“如此说来,行久去了不少地方,辛苦辛苦。”
      项志成闻言,也只是低下头笑了一声,又轻声对陈冀道:“你这里的茶我不愿喝,换酒吧。”
      着人上了几碟小菜并一壶老酒,军中虽然比不上京城,但像陈冀金堂这样的官职,要几坛子好酒却也并不难。几人对坐着小酌,项志成把京中的消息捡要紧的说了些,金堂听过了,便也就告辞,项志成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包了一些送给他,几人谦让一番后,屋里便又只剩了陈冀与项志成两个人。
      “他怎么样?”
      刚一回屋,陈冀第一句话便问了出来,项志成忍不住笑着看他道:“我还以为你能再忍一会儿。”
      陈冀却并不跟着说笑,只一边坐下一边道:“说得仔细些。”
      项志成也坐下来,叹了口气笑道:“我本以为你在军中和年龄相近的将领在一起,或许能多点儿活气,谁知你看起来比之前还要跟无趣了……这戍边的日子倒是把你磨得跟城墙上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陈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项志成只好摊了摊手道:“还能如何,自然和往日一样,不过近日他升了勋卫队正,依我看来,若不是唐常侍怕他锐气太盛冲撞了别人,刻意要再磨他一磨,可能不止到这个位子。”
      陈冀闻言,却并不说话,只是沉默着呷着酒。项志成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毕竟是唐常侍的幺子,不肯放到外面去,没有军功,终究是要升得慢些。”
      陈冀却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升得快慢都无妨,平安便好。疆场厮杀,确实危险。”
      项志成却只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又另外说起一件事:“我走之前遇上他,劝过他以后少写几封信给你,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对你无益,却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陈冀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项志成便知道他意思,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不过他的事情说完了,你也该想一想你的事情,丞相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李统领能保你一次,是因为你年少有为,军功赫赫,正是陛下眼中能为他开疆扩土的良将。你要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就一定要有战功。不过,王将军善守成,却并不喜欢主动出击,你既然在他手底下,只能抓住每一次出兵的机会,千万不可大意。说起来,这个时辰你怎么在屋里,我来时还以为你会在校场。”项志成说到此处,微微蹙眉道:“莫非……”
      “我的处境,我自然清楚,尽人事安天命,你放心。”陈冀并不等他问完便开口截住话头,言罢一口饮尽残酒,将手中盏子放回桌上,看向项志成道:“日后你我二人便也少联络吧,阿宁年少,我不在京中,唯有托付你,多提点他一些。”
      项志成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也只是将手中酒盏与陈冀放在桌上的盏子轻轻一碰:“我自当尽力,你也多保重。”言罢一饮而尽,看了看盏底,忽又笑道,“你离了京城,能和我下棋的人又少了一个,不如今日再摆上一局?”
      陈冀也微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正要吩咐人设下棋盘,门外忽然一阵喧哗,他刚一抬眼,便见屋子里闯进来一个一身尘土的军士,见到陈冀猛然跪下,凄声道:“将军,播州传来消息,韦太守被贬江夏别驾,后又流于临封风,皇甫将军听闻此事,忧愤于心,如今已是缠绵病榻,数日不曾起身了……”

      这一年洛阳的七月仍旧未曾褪去暑意,炎日当中,蝉鸣聒噪,天策府秦王殿内却是一片肃穆。自天策府统领至正五品以上将领共十五人齐聚殿内议事,却也只能听得见此刻对答者的声音。张承德坐在殿内末位,垂首不言,心内却自是另有一番计较——天策府三日小议五日大议,本是太宗时就定下的惯例,然而参与之人从来是正五品以上要员,他不过正六品昭武校尉,若非今日得李承恩亲命,此事本来与他无关。倒不知统领到底是何用意,便也只是听着。
      殿内众人初时也不过是议一些府内事务,后来又说了些朝中情势并边关军情,说到末尾,见诸将事务皆已通报,李承恩忽然话锋一转,提了一句:“韦坚……数遭贬谪之事,诸位想必都已获知了。”
      他这一句话轻描淡写说出来,问的是在场众人,然而府内众将却不约而同噤声不语,一时间殿内静得恍若一滩死水。
      好在李承恩也并不强求,半晌续道:“天策府如今,边关已无要员,朝中情势又是如此,称得上是极为不利。”
      殿中仍旧是一片沉寂,李承恩扫了一眼殿中众人,终于开口道:“看来诸位都是明白人,李某便也不多说,天策府诸将自今日起,谨言慎行,不得有误!”
      张承德跟着诸将起身应诺,随后诸将退出,他跟在队尾,正要踏出门去,身后不轻不重一声:“子厚,且留一步。”声音沉厚,分明是李承恩。他心中一跳,转过身去,却见统领正坐殿中,低头提笔在面前文书上着墨,便立于堂中等候,只是心内早转了几个念头,刚想到一半,李承恩忽开口道:“方才的事情,你也听过了,想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张承德闻言,抬眼见李承恩仍旧是在写着什么。他只顿了一顿,答道:“属下以为,如今朝中局势分明,当韬光养晦,便宜行事,不可……太过刚正。”
      他话音刚落,李承恩便寒声道:“我天策向来忠肝义胆,不惜以死报国!你这番话,是要天策向奸佞小人低头俯首?!”
      李承恩这些话说得已是极重,张承德却只神色自若道:“属下不敢,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自古如是。”
      李承恩看了他一会儿,忽置笔案上,起身负手道:“度德量力……我听军师说,年轻一代将领中,你是极稳妥的一个……”
      张承德顿首道:“军师过誉。”
      李承恩摆了摆手手,踱了几步,方又开口道:“自我接任天策府统领一职,天策人才凋敝,皇甫将军一去,天策再无边疆要员,空守洛阳一隅……李某,愧对前辈英灵!”
      “统领此言差矣,小人弄权,情势所致,非一人之力可以回覆。统领除旧制,不拘泥于忠义之后,有心报国者皆可入我天策,建功立业,一展胸中抱负,此乃大义。”
      李承恩闻言笑了一声,看着张承德道:“你真如此以为?”
      张承德此次却是犹豫半刻,方才开口道:“终究是件好事。”
      李承恩叹息道:“我破旧制,本是为了广纳将才,不料如此一来,虽然确实得出不少人才,然而这些人真正能出头的,又有几个?”他缓缓踱至张承德身前道,“你们这一辈人,有你,还有,李恒常他们几个,当然,陈冀也是。你们这些人,各有所长,或是运筹帷幄,善谋划者如你,或者是武功高强,善战者如杨奕,又或者沉稳多思,善领兵者如陈冀。我无一不看重,着力栽培。然而,终究是受家世所累,难以再进。”他看一眼张承德,抬手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按,“你们,也是受苦了。”
      张承德抱拳道:“若非统领知遇,吾辈岂有今日。”
      李承恩又道:“方才殿内诸将,竟无一人开口,想不到最后能说出几句中肯之言的,倒是你这个年纪轻轻的校尉。”
      “诸位将军位高权重,所谓,言多必失。”
      “呵呵。”李承恩忽然笑了一声,踱了几步道:“没想到,你这人虽然年轻,说话做事倒是很有风范,也很识大体,不错。”
      “不敢当,统领过誉。”他平日见李承恩蔚然大将风度,行事果敢刚烈,也未曾想此人做事也有一番心思计较,无怪能于此朝堂混沌之时仍保天策府屹立不倒。便是方才一番话,听到现在,他也不知此人到底是试探,还真是着意问询。
      李承恩苦笑一声:“罢了,不谈这个。”说罢拍了拍张承德,引他来至案前,拾起那卷文书递于他手中道,“你可知浩气盟?”
      张承德心中猛地一跳,低头往那卷文书上匆匆看过几眼,却见写着浩气盟,恶人谷,久战不下等字样,落款更赫然是浩气盟主谢渊几个大字。隐隐约约便明白了些什么,强自镇定方道:“为与恶人谷抗衡,各大门派结盟,成立浩气盟,乃是江湖中一段佳话。当初成立浩气盟之举乃是我天策府首推。如今浩气盟盟主谢渊,也是天策府出身。”
      李承恩嗯了一声,拍了拍张承德手中文书道:“这是谢渊与我的书信,此人与你有几分相似,也是贫寒出身,因此在军中艰难,我看他素有大志,便推举他做了浩气盟盟主。”言罢看着张承德道:“他说近日与恶人谷战事焦灼,急缺人手,你去助他一臂吧。”
      张承德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李承恩:“突厥……”
      “此事你不必多虑,王将军自有成法。你此去浩气盟,襄助谢盟主,也要万分仔细,虽是江湖,但难免也有小人作恶。”李承恩忽然看紧了张承德,一字一句道:“陈冀已是危难,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
      张承德往后退了一步,久久方才拜下去,凝声道:“末将,定不负重望。”
      李承恩应了一声,背过身去,良久方道:“去吧,天策府,再少不得人了。”

      陇右一带地势广博,吐蕃队正石国奴辰时方过出营,引部属三十人策马来至宁边军时却早到了正午,头顶上一轮酷烈日头正悬在当空。此时虽已入秋,西北一带白日仍旧是火炉一般炙人。只是他身为队正,领着巡游的职守,便是这等不疼人的气候,也不得不每日往来巡防。
      年前振武军一战,皇甫惟明苦心孤诣,排布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却终究因吐蕃求得吐谷浑援兵大败输亏,此后大唐与吐蕃吐谷浑之间的氛围再次绷紧,北方又有突厥虎视眈眈,一时西北一带边防愈发紧凑起来。自陇右到河西大片土地,各方探哨频出,尤其廓州,振武军,鄯州一带,为兵家重地,每日两方巡防小队往来,冲突频发。如石国奴这般部下有骑兵五十人的队正,每日带出巡守精锐三十,一月下来,自己折了些兄弟,而或杀或俘的唐军也有近十人。
      一个上午在马背上折腾下来,石国奴只觉得口干舌燥,烈日照得身上铠甲都有些发烫,他想着早些离了宁边军,寻一处阴凉地方暂歇。此地因上游临近西海,水系密布,石国奴久在这里来往,记得不远处便有一处隐在草间的河道,因此便引着兵马向着河道驰去。不想刚离了宁边军,远远便见着十数个唐军正在河道边,都下了马,似乎正在饮水。
      自金天军与振武军被夺之后,唐军防线后退至宁边军,此地本不该有唐军小队,想来这队人马也是受不住烈日才冒险深入此地寻水歇息。石国奴也算久经战阵,一摆手止住兵马,自己往前瞭望。那河道两边草丛茂密,然而他久探之下,除了那十几个唐军,再不见有别的埋伏,反倒见着那群唐军中竟然有一名红袍明甲的将领。须知唐军五品以上武将方能着红袍,他虽不知为何这名有品的唐朝武官为何领着十来个军士便敢在外面晃悠,却也想到若能擒拿此人,必然是大功一件。思及此处,石国奴便往后一摆手,三十吐蕃骑兵骑兵同时策马,猛地向着那十数唐军扑了过去。
      那十数名唐军本是在河边饮水乘凉,毫无防备,大都下了马蹲在河边。这边动静一起,那厢唐军一阵骚动,饮水的军士站起身来飞快地往马背上爬,争相渡河,一片混乱,揪扯间竟有几人被同袍扯下马来,摔进河里挣扎不起。石国奴大喜之下,催马愈快,眨眼便要赶至河边,唐军那边却才渡河过半。须知马腿陷于河道泥沙中,如何跑得起来!石国奴眼见着那站在河道间的唐兵扬鞭打马,急欲逃生,又岂肯放他们跑了。纵马赶至河边,马蹄子高高扬起来,手中弯刀一闪,对着河中唐军便砍。
      只是他这一刀,注定是斩不下去了。刀才斩下一半,一柄长枪斜地里抢出,擦着刀刃刺过去,枪杆磕开刀身,枪尖直点进石国奴心口,往上一挑。这枪来得太快,石国奴也是久经沙场的一条吐蕃汉子,竟然连半分也来不及避开,八尺长躯活生生被一枪从马上挑飞起来落在地上,一腔心血喷出,只一滚便没了动静。
      一个照面便失了首领,吐蕃军士一阵大哗,而此时方才渡河的唐军也已回马,手里挺着长枪搠了过来。这十数唐军人数虽少,却个个都是精锐,那落在水里的军士此时早没了方才的狼狈,在底下钻来钻去,手里提着刀,见腿便砍。唐军中当先的红袍将一枪挑死了石国奴,却看也不看一眼地上尸首,只将手里一杆长枪舞得飞花也似,出手狠辣,一枪便是一条人命。顷刻间本来清澈透底的河水此时已被染成一片艳红,死人伤兵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那红袍将见吐蕃军士后退,便纵马踏入河中杀人,马蹄杂沓,飞溅了一身淋漓红水,浑如修罗一般。吐蕃军士骇得心胆俱裂,那军中火长勉强躲开几招,爬到岸边上马便逃,红袍将也不追,手中挑下一名军士,将长枪往地上一扎,马身上接下弓箭来,张弓搭箭,弦响处吐蕃火长往前一扑,背心着箭落在马下,还留了一口气,张着嘴,只吼出了一声:“陈冀!”
      这引兵的人,正是陈冀。
      自被调至王忠嗣帐下,陈冀在军中的日子确实就不怎么好过,或者说,好过得过了头。两国交恶,军务自然繁忙,然而陈冀却成了一个闲人。相比起每日按时去校场顶着西北的毒日头操练兵士,或者时常顾不上吃饭便赶去节度使府上商议军情,又或者躺在城墙上枕戈待旦,像他如今这般骑马引着一队亲兵沿着草原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河道一溜小跑巡防的日子,几乎称得上清闲。
      然而说是巡防,实际上陈冀连巡防的军令都不曾得过,虽然两军休战,但毕竟仍旧是彼此虎视眈眈。这等时候他一个从五品的武将私下引兵出城,大小也算是个罪名。须知品级虽低,大小也是个官,他若无事便罢,但凡出了一点事故,难免引起局势动荡,若是与吐蕃或者吐谷浑的探子撞上,不动手还好,若是交上手,无论输赢,回去也免不得被罚一顿军杖。
      虽都是心知肚明,但跟着陈冀的亲兵却都没有开口劝阻——自家将军自从投在王忠嗣手下,便不得重用,日前两军打了几仗,陈冀坐在帐中,愣是连上马的机会都没有。这般冷落,对于一个少年有为的将军来说,简直比让他去尸山血海里拼命还要难受。战后陈冀独自在自己住处练了数天的字,终于还是没憋住这股火气,提枪引马,点了一队亲兵悄悄出了城。
      陈冀远远看到对面那数十个黑点的时候,心中微微动了一下,也难说是惊是喜。他敢在这时候引兵出城,便是与自己赌了一把,若说不是抱着遇上番邦探子杀他一场的心思,便连他自己也不信。因此引兵摆了个请君入瓮的疑阵,斩了这三十人的小队。一战既罢,军士将吐蕃人的尸首搬至河边摆放,他踏至河边,蹲下身去,荡开血水,拂起水洗了洗脸,又喝了几口,却听自己亲兵在身后笑着说了一句:“将军威名,连吐蕃人都记得了,方才还喊了将军名字。”
      陈冀便也跟着笑了一声。他在皇甫惟明帐下久任前锋,吐蕃人记得他的名字,倒也不意外。只是如今被人提起此事,再思及目下境况,他倒有些哭笑不得。他这用命换来的威名,在吐蕃那边还能吓一吓这些小兵,在自己人这边,却实在连个屁都不是。
      他一边想着一边站了起来,回头牵马,刚要蹬鞍,忽然目光一凝,远远见着宁边军的方向出现了几个黑点,那黑点迅速扩大,分明是往这边跑来的唐兵。
      他听见方才临阵之时也面不改色的部下亲兵变了调子的声音:“将军,好像是咱们自己人!”
      自己违令行事,迟早要被发现,这虽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陈冀叹了口气,把脚从马镫上抽出来站在地上。
      不知这一次,对他又要如何处置?

      唐宁刚一回到家中,向母亲请了安,立刻便回屋更衣,又叫来自家管家吩咐:“福伯,我记得上次莫叔叔来,送了一盒参,个头挺大的,你帮我取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换衣服,等了一回儿不见回应,一边理着衣服一边转回头去,却看见自家老管家仍旧垂手站在门口,也并不说话,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他心头一跳,再一看旁边,却见其他僮仆竟然都退下了。便知道福伯接下来的话不寻常,却仍旧只笑着道:“福伯,怎么了,莫非那盒参已经送出去了?”
      老人家摇了摇头,缓缓道:“参自然是收好的,只是老朽斗胆问一句,小郎君要把这盒参,送给谁?”
      唐宁在家中排行最小,也是福伯自小看大的孩子,这一句小郎君,小时候便是福伯常常叫的。然而自他长大入了朝,福伯也再不叫他小郎君,此时叫了这一声,却是异于平时。
      “这,福伯想问,当然……”唐宁虽已觉出不对,却也只能强笑着道:“我是送给陈叔叔的,皇甫将军的事情,我想着,陈叔叔心中想必不好过……”
      “小郎君想着陈将军心中不好过,却有没有想过主人,夫人心中也不好过。”唐宁话音刚落,福伯忽然开口。他说话的速度并不快,然而每一个字都说得慢而认真,这明显已不止是单纯的询问,而更像是一种拷问。
      唐宁已觉出自己心跳得越发地快,福伯今日突发此言,莫非是他与陈冀之间的事情被人看见了传进爷娘耳中。他倾心陈冀,却也知道此事不为世俗所容,因此心中忐忑,面上仍旧只是笑道:“这怎么说,爷娘那里,我自然会去问候……”
      “你不用来问候,你只要好好地呆在家里,为娘心中便安定了。”
      一听这个声音,福伯便侧身垂手让开了道路,唐宁抬眼看去,便见自家母亲唐夫人扶着贴身侍女缓缓走了过来。他手心有些发凉,低头行礼道:“娘。”
      “我方才听你说,要问候我……既然如此,我要你别再去陈家,你可答应?”
      唐宁咽了咽唾沫,抬起头看向唐夫人,这位夫人是江南叶家出身的大家闺秀,气质精神无一不足,如今虽然年近五十,却仍旧极具风韵。武林世家出身,又是将军夫人,单这么简单地站着,也极有威仪。唐宁被她这么看着,心惊胆战地问道:“娘,这是为何?”
      “为何?!”唐夫人忽然提高了声音,然而看着自己儿子,却又忍不住放缓了声气,痛心道:“韦坚与皇甫惟明是如何失势的?你可知道韦坚被贬谪后,他家人是个什么下场?就连他夫人也被抓入相府,遭人……”她说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红住了口,呸了一声才又接着道,“陈家此时危在旦夕,你不早点躲开,还要往上撞。你可知道,一旦被人记了心,害的不止你一个,你是在拖累这一大家子跟你一起挨刀啊!”
      唐夫人这句话说得极重,然而唐宁却反倒一下子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开来,他才觉出自己竟然已出了一身冷汗,忙回道:“我不过是会友,也不谈公事,应当无妨……”
      唐夫人素来疼宠自己这个小儿子,方才说了重话也不过是想吓一吓他,此时闻言,不由得无奈道:“便是家中太过宠你,你竟然不知朝中厉害。皇甫惟明与韦坚也不过是出游,然而照样要顶一个私会边将的罪名。你莫忘了,你阿爷也是京官,陈冀也是边将!”
      唐宁低着头,半晌才嗫嚅了一句:“陈冀此时艰难,我,我帮不了他便罢了,如此避之不及,实在,实在是……”
      唐夫人薄怒道:“实在是怎样,你可是想说,阿娘如此,有见利忘义之嫌?”
      唐宁低着头不敢做声。
      唐夫人见他不语,高声斥道:“你想着保陈家,那可还记得家里人从小到大对你如何?你与陈冀之间是情义,与唐家便没有情义了?你不顾陈家是见利忘义,那不顾唐家又是如何?”
      唐宁事亲至孝,见阿娘动怒,忙跪下道:“孩儿知错,阿娘息怒!”
      唐夫人余怒未消:“平日也尝劝过你,你却从来不听,如今也怪不得阿娘。你这几日便留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去!什么时候真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再来与我说话!”
      唐夫人言罢拂袖便走,福伯也跟着退下,留唐宁一个人站在院内瞪眼。唐夫人未派人把守,唐宁怕母亲生气,却是半步也不敢踏出院子,反倒连个传话的也没有,急得他在院中直打转。好不容易挨到用饭的时候,唐宁远远看着院门外走进来两个提着盒子的侍婢,忙迎上去想请她们给母亲递个话,没想到刚往前踏一步,院子外面转进来一个,竟然是他阿爷。
      唐父唐忠荣也已是一员老将,年轻时戎马边关,如今上了年纪,便在京城驻守,然而依旧魁梧。抬眼扫了一下自家小儿子,也不说话,看着婢女们把食盒打开,把饭菜铺出来摆好了,挥一挥手,遣退侍婢,自己于案前坐了,才对唐宁招手道:“坐。”
      唐宁知道父亲有话要说,答应一声,于案前坐了。
      唐忠荣也并不急着开口,先吃了几口菜,方才缓缓道:“你娘今儿个骂你了?”
      唐宁垂首道:“是孩儿惹娘亲生气。”
      唐忠荣扫了他一眼,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开口却道:“呆着做什么,吃饭。”
      “哎。”唐宁忙答应了,端起碗也吃起来。唐忠荣不开口,他也只好忐忑着夹菜,两人这么吃到最后,唐忠荣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嘴上说是自己惹你娘生气,心里还是不服气。”
      唐宁本来也吃够了,只是不敢放碗,闻言忙放下碗筷道:“孩儿不敢。”
      “先擦嘴,成什么样子。”唐忠荣哼了一声,唐宁忙拿起茶盏涮了涮口,又用布巾擦干净,才坐正准备听训。
      然而唐忠荣开口,却似乎又提了别的话头:“你的武功,是从小学起的,那时候为父与你陈伯父一起教导你与陈冀,你可还记得?”
      唐宁不知父亲忽然提起旧事是为何,只是点头应道:“孩儿记得。”
      “你俩的武功,陈冀如今或者是要更胜一筹,然而你也去之不远。你刚入朝时,侍卫演武,陛下一眼就看中你了,说你武功极好。那么多人里面,陛下也就提了三五人的名字,其中就有你,为父当时站在陛下身后,陛下回头说了一句‘虎父无犬子’你可知为父当时心中何等欣慰。“
      唐宁便有些面红:“都是,阿爷教导。”
      唐忠荣却话锋一转道:“然而如今,和你一同被点中的那几个,都领了实缺。唯有你,仍旧是个勋位。这其中固然有你年纪尚轻,需要多多磨练的缘故,你可知还为些什么?”他等了一会儿,见唐宁并不答话,续道,“看来你也明白,不要怪你阿娘。如今这朝中多少事都要看一个人的脸色,就连太子,因韦氏得罪了丞相,也需与太子妃和离,何况他人。如今陈冀风头太盛,你也是陛下曾经亲口夸赞过的,虽受陛下赏识,然而越是如此,越容易引来祸患啊。”
      唐宁猛省:“王将军与皇甫将军素有旧隙,此次英国公上书,将阿冀遣至王将军军中,我一直不解其意,如今看来,莫非也是为了让阿冀韬光养晦?”
      唐忠荣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唐宁一番,抚须笑道:“英国公这番苦心,很多人都看不出,不料你小子却看出来了。王将军爱兵如子,想来不会为难陈冀,何况他善守成,陈冀在他手下,虽难立功,却也难犯错。”
      唐宁怅然道:“难道此时我不与陈家亲近,才是帮他?”
      唐忠荣颔首:“不错,只是……”
      唐宁急道:“只是?”
      唐忠荣捻须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道:“唉,只是终究艰难,这条路,英国公虽然指了出来,但走不走得下去,尚未可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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