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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落雁清风 ...

  •   落雁峰地处东南,素来以风景秀美著称,奇峰层林,又有悬瀑碧潭,山水秀美,更有勃发气势。张承德领了李承恩将令来至落雁峰时,已是八月金秋,天高气朗,山林间落木潇潇,也另有一番肃然景致。他见过谢渊,出了正气厅,便沿落雁峰凌空天梯缓缓步下山去,偶一回首,却见着浩气盟高屋大宇雄踞峰顶,正当中浩然鼎巍然矗立,直面群山,隐隐竟有力压诸峰之意。
      张承德侧身于石阶上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下山,忽听得一声:“张校尉看我浩气如何?”忙回过头来,却见石阶下缓缓走上来两个人,当先一个俊秀公子一身劲装,锦绣暗纹,长发高束,一时倒看不出来处,后面一个袈裟斗笠,却分明是佛门弟子。他猛省起之前与谢渊晤见时,曾听盟主说起过浩气盟七星之下,又有十名武林天骄与恶人谷那边九个极道魔尊相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十人却正好将江湖上十大门派都囊括其中,其中少林的道清非但是这一代少林弟子中拔尖的人才,在武林中声望也是极高,更是行空门的副门主。
      浩气盟内大大小小的势力,若真要一家家地数过去,只怕怎么数也数不清。然而这些势力中排得上号的,只有那么几家,而在这排得上号的势力中,又有三家极为出挑的,便是行空门,舞鹤山庄,御风山庄。这三家势力,在浩气盟根深蒂固,耳目众多。自己刚来浩气,这两人便迎了上来,还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如此灵便的消息,莫非就是行空门的那一位道清?
      他心中想着,面上却毫不迟滞,已拱手道:“敢问大师法号。”
      说话间那两人已经来至张承德面前站定,那少林弟子闻言双手合十,低眉垂目道:“施主有礼了,贫僧道清。”
      果然是道清!只是他若是道清,这个走在他前面的,莫非是行空门的门主?只是听说那位门主是位叫做秋棠的万花女弟子,却不知……他刚想着,那俊秀公子看着他微微一笑,启口道:“张校尉战功赫赫,在下早已久仰大名,如今亲见,果然是一表人才。”
      他一开口,张承德便吃了一惊,这声音较一般女子低沉些,却终究与男子不同——原来这位“公子”竟然是位姑娘。然而这位姑娘实在长得英气逼人,剑眉星目,加上着意打扮,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个俊美公子,一身劲装又将该掩的地方严严实实的掩了过去,加上他方才为免失礼,未曾仔细打量,竟然也被蒙了过去。
      那秋棠见他惊愕,不由得哈哈一笑道:“在下旧年闯荡江湖,图个方便,惯做男装打扮,如今已是改不回去了,倒叫张校尉见笑了。“
      她不仅打扮得像男子,开口说话爽快利落,竟然也和男子一般风范。张承德不由得叹道:“我只道万花女子多温润婉约,倒未曾料到也有秋姑娘这般英豪爽朗的巾帼英雄。”
      “哈哈哈,张校尉这话,某就当做夸奖了。”秋棠笑道,“在下也是许久未见过如张校尉这般能让盟主如此重视,闭门长谈的人才了,英国公对我浩气支持果然是不遗余力。”
      张承德谦逊一笑道:“谬赞了,谢盟主不过是看在统领面上,如张某这般凡俗之辈,岂敢在浩气盟众位好汉面前称雄?”
      秋棠闻言,不动声色地在张承德身上略一打量,却只笑道“张校尉远来辛苦,又是谢盟主的贵客,秋某斗胆,替盟主招待一二。此处不远,在下与门内兄弟已摆下薄席,欲为张校尉接风,还请张校尉赏光。”
      果然是有备而来,自己初来乍到,这面子却是不能不给。张承德拱手一笑道:“敢不从命?”
      行空门门主口中的薄席自然只是谦辞,三张小案上美酒佳肴,摆得精致,西北的羔羊肥牛,东南的肥鱼秋蟹,可谓一应俱全。秋棠万花出身,行事倒是颇为风雅,这一出席面安排在一座邻水的吊脚小竹楼上,仅有一二从人在楼下伺候。楼内早用艾草熏过,此时又燃了香,清风习习,碧波朗朗。本来八月艳阳高照,原是有些燥热,此刻坐在这小楼里却十分爽快。临窗当风,把酒对饮,合该是件闲逸雅事,只是此刻席中三人各怀心思,大概是没多少心思去领略这等情志。尤其张承德一边想着秋棠来意,一边与两人应答,一边又计较着日后在浩气盟应当行事,分明奔波了半日,可此时对着案上细脍醇酿,也只能是食不知味。
      秋棠方才说话爽快,此刻却是极沉得住气,几人入席也已有半个多时辰,说话也不过闲话谈笑,竟似毫无试探之意。然而她越是如此,张承德便越是戒备。这江湖上豪侠辈出,能够统领群雄,带着行空门踏上浩气盟诸多势力中第一把交椅的女人,只怕比这世上大多数男人还要难对付得多了。
      他倒是没想到,这顿饭吃完了秋棠也没有开口,只等到三人都放了筷子,秋棠看着侍从将残羹送下去,才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张校尉与叶行公子似乎颇有交情,”她面上微微带笑,一派和气,“某倒是一直仰慕叶公子,日后或得请张校尉引荐一二。”
      张承德等了这么久,却没想到秋棠当真开口的时候,只一句话,就惊得他差点把筷子吃下去!他与叶行的关系,自然是不敢让旁人知道的,两人往来也都尽量都不在人前,大多数人只当他二人是交情不深的朋友。秋棠与他初识,却开口就让他引荐一个他“并不熟悉”的朋友,何况这个朋友还是在江湖上极有声望的名士叶行,这样的即便算不上是失礼,至少也是极为唐突的。像秋棠这样一个女人,难道会忽略这一点?她在这个时候说这样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自然,若是有缘,在下愿服其劳。”张承德心念电转,口上这句话答得客套,却模棱两可——“有缘”二字,本来就是说不清的。然而那边秋棠听了,却也并不步步紧逼,只一笑带过,再与张承德闲谈几句,绕着闻道草堂走了一圈,两人方才拱手作别。
      秋棠出身万花,见识广博,若真是与她闲谈,倒是极为有趣的事情,然而如今两人互相试探,句句都似藏着机锋,即便张承德朝中浮沉多年,也未免觉得疲惫,回往住所时,脚步也不免快了些。只是等他远远望见谢渊替他安排的那座小屋前立着的人时,却又开始后悔自己走得太快了。
      他过去虽然不在浩气盟谋事,但是有的人他还是见过几面,比如这个负手立在他门前,仰头望天的男人,他便认出他是浩气盟内三大势力之一舞鹤山庄的庄主古禾。
      这样一位大人物站在自己屋子前面,当然不会只是觉得这里的天比较好看。张承德只是在看到古禾的一瞬间停了停步子,那边仰着头的男人已经低下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张承德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他现在只希望这个看起来有些发福的家伙是个心宽体胖的男人,至少千万不要和秋棠那个女人一样细心精明,否则只怕他才来浩气盟第一天,就要被这些老江湖累得趴下去。

      金堂大步踏进陈冀住所后院的时候,那个人光着膀子,正在磨一把刀。西北利落的灿金色阳光落在他身上,在紧绷的皮肤上像金色的水一样流动。听到来人的脚步声,陈冀才直起身转过头来,汗水顺着他的动作顺着肌肉隆起的弧线滑下去,在背上新结痂的红痕处稍作停留,最后沿着收紧的腰部线条隐没在布料下面。他手上那把刀已经磨得很锋利,但是刀并不是陈冀常用的武器,这把刀也并不是什么宝物。
      金堂的目光在陈冀肩背,手臂处的伤痕上面落了一下,开口却并没有问他关于这些伤口的事情,因为那样似乎意味着同情和怜悯,而陈冀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同情和怜悯。
      “你得谢谢我,要不是我来了,你手里这把刀只怕就要磨没了。”金堂笑道。他说得也不错,那把刀虽然锋利,但却已经被磨得很薄,很容易折断。他有些想不透陈冀到底磨了多久,才能把一把军刀磨成这个样子。
      陈冀抬起手,将那柄刀提在眼前翻覆看去,打磨得锐利的刀刃在日光的照射下闪出一线犀利的白光。他反手一掷,那把刀脱手而出,狠狠地插进庭院里一株杨树的树干里。
      金堂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然而却有人比他先开了口:“我知道你枪法很好,但如今看来,这一手用刀的功夫也很不错。”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越过金堂,走到了陈冀面前,微微笑着道:“陈氏一族世代传下来的武功果然不俗,令尊陈老将军当年也是一员悍将。”
      陈冀目光在眼前这名男子身上一打量,淡淡笑道:“李将军屈尊来我这罪人的住处,想必不只是为了说这几句客套话。”言罢略一仰头,冷笑道:“有何指教,还请明言!”
      与金堂同来之人正是王忠嗣极为倚重的爱将李光弼,此人左卫郎出身,幼年从军,功勋卓著,极受王忠嗣器重,与哥舒翰一起,可谓其左膀右臂。今日李光弼欲见陈冀,邀他同去,金堂心下明了,会叫上他这么一个与陈冀共过生死的人同往,自然不会对陈冀有什么恶意,多半是因陈冀前日擅自出城受罚之事,特意安抚,却没想到陈冀竟出言冲撞起来。陈冀行事向来谨慎,自被打压以来,更是小心隐忍,却不料此番先是擅自引兵出城,杀了一队番兵,目下说话也是毫不客气,毫无悔意。他此言一出,金堂吃了一惊,手里便捏了把汗,忙偷眼去看那男子。
      他这边为陈冀心中惴惴,那边对视的两人却都是神色自若,立了半晌,李光弼忽而一笑:“素闻陈将军言谈妥当稳重,如今看来,倒是世人妄谈了。”
      他虽然是军旅出身,说话却稳稳当当,很有儒士风范,只是因他这句话,金堂却越发不安起来,说陈冀并不如他人所言的“妥当稳重”这莫非是在斥责陈冀说话唐突。此时陈冀本就是戴罪之身,禁足在家,前日才挨了刑,身上伤痕尚未愈合,若是再得罪了李光弼,只怕真是不得翻身。金堂与他沙场上生死与共,搏杀出来的情分,岂能坐视,上前正要开口,却被陈冀一皱眉抬手打断。他尚未及反应,早听陈冀铿锵道:“陈某将门之后,世代戎马,岂会只求苟全!为保社稷安稳,肝脑涂地血洒沙场又有何妨!这把枪代代相传,若是折在阵前,扎在地上也是座山!可若是朽在屋里,到头来也不过是便宜了那些蠹虫!”言及此处撩衣单膝跪下,昂头直视李光弼,不卑不亢道:“陈冀不才,不敢争功,但求为马前卒,杀敌报国!”
      金堂猛地转头看着这与自己并肩冲杀的好友。这人阵前厮杀,无论何种险境,从未曾有过半刻疑惧。便是此刻为情势所迫,龙困浅滩,这一跪也仍是挺直了脊梁,不见分毫怯意。他忽然一步上前,与陈冀并排跪下,大声道:“陈冀虽有过,但一片赤胆忠心,将军须明鉴!”
      他这一跪,李光弼倒是也吃了一惊,忙上前伸手搀扶:“两位将军何必如此。”他挽着陈冀手臂将他扶起来,抬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肃然道:“李某此番来见陈将军,只为了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陈将军虽有鸿鹄之志,终究也要懂得明哲保身。王公知人善任,必不会埋没人才。至于马前卒的话,千万休提,便是将军答应,王公与某也绝不肯令明珠蒙尘。”
      他话音刚落,便觉手臂上被陈冀重重一握,这方行及冠之礼的少年将领惊喜之下竟然忘了拿捏力道,只顾开口道:“王公,真是这个意思?”
      李光弼也不以为忤,微微笑道:“王公从来爱兵如子,何况将军这般将才?”
      陈冀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我见王公,不许我出战……”
      他尚未言尽,李光弼轻轻一摆手道:“将军多虑,一来两国交战已久,士卒疲惫,当休养生息,二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国公把将军托付王公帐下,此等信任,吾等岂敢不尽心竭力?”他言及此,在陈冀面上略略一打量,微微一笑道,“令尊半生戎马,某也有幸,幼年从军,赶上能与老将军互相之间称上一声同袍,他的儿子,某自当视若子侄。且过了眼下狭道,以将军人才,陛下也是青眼有加,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他这番话说得诚挚,爱惜之意已是极为明显,陈冀听他提起家中老父,心内一酸,忙定了定心神,终究只是叹息道:“功名利禄,如今于我已是浮云,只求莫要令手中这杆长枪蒙尘罢了。”
      陈冀如今是有罪禁足,李,金二人虽有心劝慰,为避嫌故,总不便久留,再说了一回话便匆匆离去。陈冀不能出门,也只能送到堂前止步。他立在堂前,听着蹄声渐远,及至终于不闻才转身回屋。然而行至院中,抬眼见着方才自己掷出的那柄刀,如雪刀刃仍旧深深没入树干,竟忽而自嘲一笑。陈老将军半生戎马,也有赫赫威名,然而终究不得志,即便因公负伤,也不过是得了一领闲职,还是皇甫惟明替他求来的。这其中曲折,陈冀当时尚未入朝,知道得并不清楚,却也隐隐知道与如今弄权的奸相未必没有干系。因此他自入朝以来,处处小心谨慎,这道路艰险,却偏生总有贵人相助,绝境处拉他一把,实在不能只归为他运气好的缘故。然而他虽然沉不下去,也挣扎不到岸上,这般沉沉浮浮地磋磨,小心翼翼地算计,也实在是太累了。
      只是虽然累,他也仍旧不甘就如此随波逐流任人摆布。几日前擅自引兵出城,到今日这番做作,皆是他计划之中。这番计量,旁人看透几分,陈冀也拿捏不定。可如今进退维谷,只能孤注一掷,统领苦心他并非不懂,然而他或可沉寂,却决不能被遗忘,毕竟以李林甫的奸险谨慎,若见陈冀已无人相护,谁又能肯定此人会因他就此籍籍无名便高抬贵手?只是可笑他以一片赤心肝胆入天策府,一路谨慎行至如今,步履维艰,一颗心渐渐磨得冰凉,竟连方才那番慷慨激昂也分不清到底有几分真实。宝剑匣中尚鸣,而他幼时与唐宁策马并肩,放言“好儿郎自当流血边关,铸我盛世安稳万里长城”的豪情壮志,又剩下多少热血,胸中犹自不甘?

      “听说你们浩气盟新来了个人,刚进落雁城第一天,便被谢盟主请入厅内长谈,是不是真有这事?”
      “噗,你消息倒有些灵通,这事,便是浩气盟内有些人也并不清楚,这人是天策的,好像叫张承德,本来平步青云,早早的便称了将军,只是后来得罪了人,便再也翻身不得,至今还是个校尉,不过似乎也是个将才。”说话的人轻轻笑了一声:“子澄,你常常在天策行走,我记得你和这位张校尉倒是认识的。”
      “泽仁记得不错,这人性子温和,也确实是个将才,我与他虽不曾深交,但也很是欣赏。”答话的人微微笑道,“怎么,这人竟然去了浩气?”
      这答话的黄衫公子丰神俊朗,唇角浅浅勾着一抹笑,儒雅中却更带了几分洒脱,不是叶行又是哪位?
      八月末时的西湖,飘起雨来的时候已是有些寒意,只是雨中西子,向来是不得不赏的美景,少不得有人趁雨游湖。这艘泊在湖心的画舫正是叶行名下的私产,与他乘船同游的,一个纯阳子杜晨,一个万花名士古河,却正是叶行的两位朋友。
      古河见叶行所言,似乎是并不知道张承德入浩气之事,倒是有些得意道:“不错,似乎是英国公亲荐的人才。子澄,你常去天策府,竟然不知此事?”
      叶行笑了笑道:“天策府之人虽也常在江湖行走,然而毕竟都是朝廷的人,藏剑得了特旨,能为天策专供兵器铠甲已是不易,行事便要更加谨慎。这一块事务,我是主事之人,自然不可与他们太过亲近。说起来,与他们交往,倒不如泽仁这般自在。”
      他这番话说得极有道理,杜晨便忍不住微微颔首道:“子澄所言极是,如我纯阳,虽是国教,若与天策府有事务往来,底下如何另说,摆在面上的过场也都是事事讲究,决不能被挑出错来。”
      他二人将话说到这里,古河便也不好再问,便另挑了一个话头道:“不过这张承德入浩气的机会也是有些不好。”他话说到这里,故意听了听,却见那两人各有反应,杜晨一双眼早往自己这边盯了过来,那边叶行却还是微微笑着,不紧不慢,似乎并不太在意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见他如此,古河无法,也只好说下去,“再过一两个月,便要入冬了,须知昆仑一旦入冬便是大雪封山,极难进出。偏生浩气和恶人的两个大营都设在昆仑,为了冬日的物资,那几个月都是打得难分难解。他一进浩气盟便如此高调,想必日后是要得盟主重用的,若是不能在这一场交道里替浩气盟赚点实在的好处,只怕难以服众。”
      “哦?”叶行一边听着一边探出手去在温着酒的炉子上试了试,漫不经心道:“泽仁怎知此事非他不可?”
      古河嗤笑一声道:“浩气盟内如今是三分天下,行空,舞鹤,御风,谁都不服谁。盟主急着要找一个能压服得住众人的大将,自然是不遗余力。”
      叶行闻言,靠在椅背上侧首略一思索,笑道:“泽仁所言甚是,天策府背后站的本来就是朝廷,何况这张承德与谢盟主当年一样,也是由英国公力荐,从这一层关系上来说,要找人压服这些势力,这张校尉倒有些非其莫属的意思。”
      那古河闻言却是摇头道“子澄这次却是有些不见西墙了。”
      叶行失笑道:“还请泽仁指点。”
      “天策府背后站着朝廷,听起来是个好处,然而朝堂与江湖之间,终究始终是绷着一条线。这张承德带着这层关系在浩气盟内走动,只怕不仅没什么好处,倒是要碰几个软钉子。须知他与谢盟主还有些不同,在江湖上,并无盟主当年的声望。”
      叶行本是探身将炉子里温好的酒取出来,此刻手上顿了顿,旋即笑道:“还是泽仁断得清楚。”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酒稳稳地注入各人盏中,取了古河面前那一盏送到他面前,“那以泽仁所见,这张校尉当如何自处?”
      古河接过盏子,却只看着叶行笑答了一句:“不敢妄言,但观棋而已。”
      叶行微微一愕,便也只好笑道:“如此甚好。”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虽有那么一刻的停顿,却仍旧面色如常,只是在座的三个人都已经觉出他已有些失态,杜晨已是有些惊讶地笑了起来:“子澄你今日竟然这么好说话,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至于古河,更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叶行笑了起来。
      叶行的性子虽然并不倨傲,却仍旧是有些傲气的。他出身藏剑山庄,叶姓世家,武功智计口才,无一不是出类拔萃,这样一个人,当然会有些傲气,也实在应该有些傲气。像他这么一个傲气的年轻人,当然不会别人说什么就点头应是,哪怕对方的意思和他自己一样,他也不该只会应声,却丝毫说不出自己见解。
      可今日叶行听着古河的话,好像除了说“有理”“正是”之外,便是“请指点”“当如何”,甚至连方才两人意见略有不同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的心神实在是有些乱了,他本该是对自己的判断和决定最有信心的那个人,但当这些判断和决心关系到他心中十分重要的那个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勇气和决断竟然打了些折扣。
      他实在不能像古河和杜晨那样,把这一场局只当做一场戏一盘棋,谈笑风生地闲聊。他这个时候恨不能就在张承德身边,好好看一看那个看似永远处变不惊男人现在怎么样?到底好不好?然而他此刻偏偏却又是最不能在他身边的那一个。
      张承德奉命调往浩气的消息他当然知道,甚至大概比古河知道得还要早。而他心中思虑的也比古河多得多,他不仅担心张承德能不能在浩气扎住阵脚,也担心他能不能如英国公李承恩所愿摆脱掉朝廷中那些奸佞小人的嫉妒,他还担心他会不会心有郁结难以开释。
      大多数人眼里张承德是个极为妥当温和的人,除了二十三岁那年当街顶撞过李林甫门生屈敬长之外,似乎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在他身上,好像根本没有年轻人常有的的莽撞。然而叶行却清楚,这个男人心里面从来都磨着一杆长枪,藏着一股锐气。他清楚他的志向,那是一个想要倾一身热血杀敌报国,想要如同自古以来的名将一样,哪怕不能封侯拜相,至少也该威震四方的男人。他虽然早就尝过了朝堂的混浊倾轧,却从不曾放下过报国安民建功立业的志愿。他多年征战四方,东拒突厥,西退吐蕃,虽然默默无闻,却早已是战功累累。他现在的不动,不说,并不是不想,而是在等。他就像一匹老练的狼一样,藏起自己杀敌的利爪,隐忍不发,等着属于自己的机会,这一匹困在笼子里的狼为着当年那唯一一次年少热血的冲动已经付出了沉寂九年的代价。
      张承德已经等了九年,等得连叶行这个旁观的人也看得心都发痛了。
      那个人,怎么会甘心离开千军万马的战场,退至这草莽江湖?
      而这个时候,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和古河杜晨谈笑游湖。张承德此刻正在风口浪尖之上,只怕身边所有的关系都会被有心之人好好地摸一遍。此刻叶行这样一个江湖名士若是去找他,只怕非但帮不了他,反而会给他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麻烦。叶行再怎么想见他,也只能仍旧坐在船里与两个朋友浅斟慢酌,暂且用醇酒浇一浇心头那把暗火。
      欲见之人不得见,当为之事不可为,这世间好像总有些奇怪的力量,越是知情达意的人越是为之束手束脚。对于这样的事情,陈冀没有办法,张承德没有办法,叶行没有办法。
      那么唐宁呢?他有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唐宁却已经升任了勋位队正,虽并非什么高官厚爵,却也是手下有几个小兵的人物了。他有时候看着自己身上那身正七品的队正官服,却会觉得有些好笑,他这样一个连自己也有些管不好的人,竟然也要开始管着别人了。
      他也时常想起陈冀,项志成七月走的时候,曾特意嘱咐过他不要与陈冀联系,不日前项志成回京,又专程见了他一面,说陈冀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挂心。又说陈冀也要他注意言行,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莽撞之事,也不要与自己联络。
      他听虽然是听了,心中却也只好苦笑。若真的一切都好,又怎么会连一封书信都不敢传,甚至连项志成替他传话给自己,也要遮遮掩掩,生怕被旁人发现。他甚至有些嫉妒项志成能在陈冀如此艰难的时候帮助他,这个时候最应当与陈冀相见的明明是自己,可自己却偏生没这个本事去见他。
      他便常常想,若是当初自己也拜入天策便好了,若是入了天策,或许也能离他近一些,也能在他孤独无依彷徨无助的时候伸出手去,而自己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好似折了翅的鹰,拔了牙的虎,每日禁在这死气沉沉的朝中,半分力气也施展不出来。当初两个少年人并辔齐缰,共攘外敌,安邦定国的志愿如今想起来已经有些可笑。他站在长安城里的高楼上,无论如何也望不见边关万丈狂沙。
      只是这一年对唐宁来说颇为苦闷,对其他一些人来说却并非如此。这一年盛世安宁,王忠嗣领河西,陇右两地节度使,正是荣宠无两之时,又与吐蕃,吐谷浑战于青海,碛石,墨离军等地,尽获大捷,大震唐军声威。他屯兵朔方,河东,兴互市,以重金引胡马入中原,后又请尽万胡马充入河西,陇右两地,唐军兵强马壮,边关安定,国中充盈。大唐李氏部下虎将累累功勋再添一笔,似乎已无人可打破这太平盛世。
      而在当年王忠嗣上呈有功的将领名单中,并不见陈冀的名字。这个在皇甫惟明帐下惯来任职先锋,如切入敌阵的利刃一般杀敌无数的年轻天策将领在王忠嗣这一年漫长战役的调度中似乎完全被遗忘。围绕这件事情的猜测自然有很多,有人认为陈冀煞气过重并不适合王忠嗣用兵习惯,而另一些人则认为王忠嗣不愿重用这个昔日政敌部下宠将,只是这些相关的争论在不久之后都销声匿迹——朝中皇甫惟明与韦坚的势力已经在不久前的重创之后被清洗殆尽,而对于陈冀这个侥幸逃脱的年轻人,就此沉沦的命运,不仅是应有的,甚至能称得上幸运。
      陈冀不仅是没有功绩,这一次随王忠嗣回京的将领中也没有他的身影。作为一个年迈残疾驻守京城武官的儿子,却失去回京的机会,重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陈冀在王忠嗣帐下处境艰难。
      回京将领重返前线的那一日,唐宁远远站在道旁看着送行的人群。虽然是与去年相同的地方,送别的也都是边关的征人,但他与陈冀两人之间的离别比起他们来说似乎是太过清冷了一些。他与这样的热闹格格不入,心中也愈发凄凉起来,再忆及陈冀此时仍在关外苦寒之地,心中凄苦只怕更甚于自己百倍,恨不得立时能化飞鸿远赴离人身边。然而北望关山万重,又思及人世间孝义情理,种种无可奈何,悲怆之情油然而生,竟至凄然泪下。
      那一日唐宁烂醉于城外客舍,醒来后天色仍旧暗沉,他浑浑噩噩牵马走到城门下,一直候到城门打开,又跌跌撞撞回到家中,远远见着家门前高高挑起一盏灯。他进了门,绕过影壁,才见着堂上灯火通明,唐夫人被侍女扶着,站在屋门内看着她一身狼狈的儿子,美目含泪。
      唐宁腿一软,猛地跪在唐夫人脚下。唐夫人和侍女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引入内室,他看着一室忙乱,心神却早游离得不知去了何方。他忽而想起幼时父母疼宠教导,忽而想起陈冀与自己并骑同游,忽而又想起二人少年时流血边关,同保大唐盛世的志向,而今世事混沌,翻来覆去,纷纷扰扰又只剩了一句“情字害人”。
      有侍婢递上热布巾,他接过来,把脸深深埋进去,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阿娘关切担忧的目光,便微微笑着安慰。
      他心里苦,却也要笑着,在疲惫和宿醉的掺裹下,便成了一种难咽哽喉的苦涩——他初尝的一种苦涩。
      而天宝五年的冬日,已经渐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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