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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行差步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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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战争是陈冀从军参加过最为惨烈的攻城战,没有退路的军队在振武军城头城下短兵相接,血染城墙。唐军寅末到得城下,卯初叫阵,只是任由唐军如何叫骂,吐蕃只坚守不出。此次唐军远道而来千里奔袭,本就定的是速战速决的策略,只得立刻攻城。他引弓箭手压在步兵阵后,远远见前军欲将云梯搭上城墙,却每每被□□落石逼退。自来攻城都是用血肉堆砌的战斗,何况振武军三面险境,只有一处小路可上,人马拥挤,能挤上城下的将士并不多,加之城头火把檑石落如雨下,尽管大旗挥动鼓声催激,唐军奋勇向前,也是成效甚微,多是尚未触及城墙便已经受伤倒卧。如此战至正午,唐军一度攻上城头,却又因后继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登上城头的将士被斩作两截掀下城来。烈日高悬,照在城上城下明晃晃的刀刃上,白花花一片,愈发叫人焦灼。战至晡时,除去被唐军□□手以强弩射杀几人之外,吐蕃伤亡仍旧不多,而唐军却已在城下留下数千尸首。陈冀虽只是远观,也觉心中忿恨难忍,恨不得立时提枪抢上城头杀他个人仰马翻才好。
他尚在焦急,忽见主帐跑出来两名军士,一个往金堂那边跑过去,另一个却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高捧令箭促声道:“将军有令,前方报现吐蕃援兵,着右前锋游击将军陈冀引本部骑兵赶往阻截!”
陈冀闻言吃了一惊,远远地看了一眼主帐,大麾下白色营帐稳稳扎在当地,似乎吐蕃援兵意料之外地迅速赶到对于大军的决策没有丝毫影响,他虽疑惑,却也只能接过令箭道一声得令。等他集结军士乘马奔出战阵时,金堂也正领着自己那一队人马赶过来,二人合兵一处,早看见前方两个斥候骑在马上,想来是引路的。见两人军马已到,两名斥候也不多言,招呼一声,一个当先引路,一个却与陈冀金堂并行,一边急道:“约十四里外树敦城方向发现吐蕃踪迹,如今应已赶到十里开外,全是骑兵,约有五千。”
陈冀与金堂闻言对视一眼,这次唐军尽起廓州军,有两万三千人,吐蕃来了五千,本来也不是太大的数目,他二人所引这两千人冲突一波,就算不能讲这五千人扼在半路上,能赶到城下的吐蕃军队也剩不了多少,只是怕就怕还有后手。
然而想归想,此刻也容不得再犹豫,近十里的路程对于戈壁滩上两支急速相向前进的骑兵而言根本称不上距离,连缓冲的机会都没有,前一刻看到对方招展的旌旗,几乎在下一刻便已经要直面骑兵可怕的冲击。陈冀与金堂虽然年纪相差了五岁,但在皇甫惟明手下也算是配合已久,两支骑兵在戈壁滩上奔驰起来,宛如离弦飞箭。金堂跃马扬刀,当先扑入敌阵,包着铁甲的马蹄毫不客气,如同猛虎一般碾过。陈冀那一队早切着敌军右边斜插而入,生生撕裂了吐蕃右翼,向着金堂人马汇合。唐军骑兵的战斗力在各国中可称得上首屈一指,两支唐军精锐如同两把尖刀,将吐蕃五千骑冲得七零八落。
两千对五千,虽然一时无法全部吃下,却终究是将吐蕃这五千骑兵前进的脚步生生遏止。只是无论陈冀与金堂都没有丝毫松懈,果然不过片刻,远远望见树敦城方向烟尘又起。唐军两位将领虽然都年不过而立,但都是日日驻守边关夜夜枕戈待旦,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光是凭借这烟尘的样子,便能看得出来这必定是一只万人以上的队伍。当下都不再迟疑,引兵冲出敌阵,一边集结军士备战,一边着人飞马回报。
金堂有突厥血统,个子高大,须发卷曲泛黄,手中丈许陌刀雕花处一片暗红,不知已染上多少敌血,坐下一匹黄骠马引着一千骑兵杀至陈冀身边,勒住马缰大喊道:“陈三,你那边怎么样!”
陈冀一兜缰绳转过马身,衣甲面容上全是溅上的斑斑血迹,眼睛微红,却冷肃着一张脸道:“尚可,来敌兵强马壮,我等不宜正面迎敌,两侧掠击,如何?”
金堂看他这样子,知道这疯子已经杀得有些兴起,便笑着将舌头顶在上颚上嗒地响了一声:“然!”言罢回头,便见那五千骑兵零零落落正在重新整队,后方烟尘已近,陌刀一举,大喝一声,陈冀长枪所指,两支骑兵骤然杀出,再无反顾!
这支吐蕃队伍早已得报前方有唐军骑兵拦截,陈冀与金堂心知肚明,也不与吐蕃骑兵纠缠,飞马绕过,远远便见前方战阵长枪压下,弩手箭已在弦,两人忽然两边一分,向着吐蕃军侧翼切过去,那吐蕃将领也是久经沙场,见状军中大旗挥动,弩手箭出,大军侧翼也忽然展开来,是想将这两千人包进军阵中绞杀。陈冀已无暇顾及金堂那一边的状况,见状引军急速斜驰,趁吐蕃军阵尚未展开,带头往薄弱处撞了过去,生生突破一层盾墙,才远远绕开去。
只是虽然得手,但地上已经躺下十数名唐军,马匹速度也慢了下来,身后吐蕃骑兵更是已经集结,退入阵中。陈冀要的是拖延,若是敌军分这队骑兵与唐军骑兵对阵,大军继续向前,届时攻城唐军被人咬着尾巴,势必更加困窘。然而眼下除去骚扰掠击,陈冀也实在寻不到更好的机会。引兵在吐蕃弩手射程之外稍作休整,见吐蕃大军意图向前,便立刻又冲了一波,不得已又被□□射了一次,虽然拖住大军脚步,仍旧不免损兵折将,而吐蕃军队防守森严,唐军也难乱其阵脚。
若是如此下去,自己这一千兄弟,难道只能一次次徒劳无功地冲击,一次次白白留下自己将士的尸体?陈冀一咬牙,忽然伏低身体压在马背上,长枪平抬,身后将士见状,阵势渐变,整支队伍如同一柄尖刀,陈冀头一个催马策动,身后骑士立时跟上,须臾间已经逼近敌阵,冲过箭雨,直接突入敌阵,挡在陈冀那匹黑马前方的吐蕃军士立刻被撞翻过去,踩在马蹄子地下,眼见是不活了,陈冀长枪刺出,一路挑斩刺突,催马不停。前面乌泱泱一片敌军,心中也只剩了一个杀字。渐渐突进敌阵当中,势头刚刚慢下来,前方压力忽减,他抬着血红的眼睛往前看了一眼,正迎上金堂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原来金堂见敌阵骚动,知道他引兵闯阵,特意前来接应,两人合兵一处,返身又杀了出去。这一次倒是重创吐蕃,然而两人出来集合军士,除去伤者,也仅仅剩下一千多人。
“这时候军报已经送到皇甫将军帐下多时了吧。”金堂忽然提了一句,陈冀也只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两人都清楚,此时不见援兵,只怕皇甫惟明是确实要让他二人仅靠这两千骑兵拖住敌军。
陈冀不作回应,金堂也不以为意,将陌刀往肩上一扛,笑道:“我领兵出发时往后看了一眼,好像又有几个小子爬到城墙上面去了,我看,大概不就就要攻下来了。”
前方吐蕃军阵又是一阵骚动,两侧盾兵站起往后,似乎是要将骑兵放出来。金堂忽然挥了挥长刀,向陈冀道:“击其尾部?”
他这话说出,陈冀却终于开口道:“马不能无休止的奔跑冲锋。”
金堂闻言朗笑一声,沉声道:“那就趁着现在先让它跑!”
直到这个时候,陈冀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长枪,大喝道:“列队!奔袭阵型!”
叶行屈膝斜倚在坐席上,手中捉了一只筷子,在面前几只酒盏上敲过去,清清脆脆地奏出一支小曲,眼睛却斜睨着对面正低头吃饭的张承德。许是被看得太不自在,张承德终于放下筷子,抬手抹了抹脸,忍不住笑道:“叶少爷,你在看什么?”
叶行也笑了一声,看着他道:“从小兵升成了校尉,要不是你家世不起眼,早年又得罪过人被降了几品,只怕早就成了将军,你也算是天策府里面颇有资历的老人了。”
张承德不由得笑道:“你,这是又在挖苦我?”
叶行笑着道:“我只笑你这么多年了,也算是当过将军,吃饭的样子还是没变,吃得又多又快,跟饿了几天似的。”
张承德闻言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案上的饭菜,天策府伙食给得实在,这一顿两荤两素,都是大碗的,外加一大碗粟米饭两个馒头,此时馒头已经没了,饭菜也都快见了底,叶行说他吃得又多又快,还真是一点也不冤枉他,只好苦笑一声道:“这不是就跟你在一块儿吗,没那么多讲究,在外面吃饭,我还是摆得上台面的。”一边说着一边却放了筷子,又假意抱怨道,“我吃个饭你也盯这么严实。”
叶行笑了一声,离席走到张承德身边靠着他坐了,把筷子拿起来放回他手里:“说笑而已,吃。”一边把张承德的酒盏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
张承德接过筷子,也没有再动。叶行靠在他肩上,他就侧过头去看着他喝酒,一边道:“差不多够了。”
叶行放下酒盏偏头看他道:“这一次没调你去戍边,你可想过是为何?”
张承德伸手拿起那只酒盏,手指沿着盏沿轻轻划过去,低声道:“最近吐蕃不甚安稳,朝廷大概还是要对吐蕃用兵的意思,另外一些地方,虽然也在打,不过已经快入冬了,要又大动作,也该是明年的事情。”
叶行微微垂下眼皮子,想了想才开口道:“边防兵强马壮,只是朝内动荡。你虽不求能平步青云,只求保家卫国,也千万要小心。”
张承德低头看着他,忽然笑道:“我处事难道不够稳妥?”
叶行哼笑一声道:“我只记得你二十三岁刚领了游击将军的职务,结果当天就在京城里下了达官贵人的面子,刚回天策,一纸诏书就被连贬三品,直接发配到河西道凉州,要不是会打仗,哼哼。”说着坐直了回头看着张承德笑道:“一去三年,春风不度玉门关啊,张校尉,凉州的风沙如何?”
张承德被他一通挖苦,只好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有叶行郎君送来的衣食,倒还算过得去。”
叶行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往前靠了靠,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伸手挑起他下颚道:“那你如何报答?”
张承德一愕,继而笑了起来,伸手把叶行抱进怀里,低下头去在他脸上细细啄吻,最后含住叶行嘴唇,一边把手伸了下去,含糊着答了一句:“在下,已经以身相许了。”
只是他手指尖刚碰到叶行腰封上的搭扣,忽然门上响了一下,接着门外有人高声道:“张校尉,前方送来军报,参军着发给各将领亲阅!”
门里两个滚在一起的人齐齐低咒一声。
等张承德揉着额角开门领了军报,一边翻看着一边走回屋里,叶行也理了理衣服坐直了眯着眼睛看着他道:“新来的?”
他指的是那个送军报的小兵,张承德也只好苦笑道:“嗯,新来的,整天闲不住。”一边说着一边在叶行身边坐了下来。
叶行便也扫了一眼那军报,看到几个字,侧头问道:“皇甫将军对吐蕃用兵?”
张承德将军报递过去,闻言答道:“嗯,你也知道朝中动荡,皇甫将军需要一场大胜。”
叶行应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陈冀跟着他,倒也真是……只能说前路难测。”
张承德靠过去与他一起看着军报,想了想道:“你看来,胜如何,败又如何?”
叶行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倒还在意他,莫非觉得这人不错?我虽然没见过陈冀几面,但也觉得这小子可不简单。”
张承德摇头道:“陈鹏举此人,心思太重,平日谨慎,却失于阴密,战时虽然勇猛,却未免过于嗜杀。我与他,不是同道之人。”
“哦,是吗?”叶行合上军报,仍旧是笑着道:“我听我那小表弟提起过,你告诉他,皇甫将军说陈冀行事得体,心思敏慧,朱先生也夸他‘得用’,是个能人。你在我小表弟面前,倒很是夸赞陈冀啊。”
张承德闻言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叶行那笑里含的是什么意味,忙摆手道:“误会误会,我之前如何知道你不喜欢陈冀,又如何知道靖平是你表弟?我见他二人友情深厚,总不能还去说人家坏话吧。”
叶行挥了挥手道:“其实也没什么,他这性子,在朝堂上本来也应该是混得开,打仗也是一把好手,他若对靖平是真心相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他两人背后势力不和,加上……”
张承德见他迟疑,便问道:“如何?”
叶行仍旧是想了想,才点着那军报开口道:“加上,吐蕃这一战,若是真的胜了,便真是大功一件,目前朝堂倒还能稳一段时间。若是败了,虽然于皇甫将军,也是功大于过,但这功劳,是给他保驾护航,还是成了催命的符咒,便不好说了。”
张承德心头跳了一跳,看着他道:“你是说……”
叶行知道他的意思,便也点头,继而拍了拍他的手道:“这事,你若是忍不住,便对朱先生说一说罢,皇甫将军毕竟是国之大将。”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以朱先生的才能,想必也是了然于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陈冀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斩杀的第几个敌军,从引军掠击敌军尾部数次后被吐蕃骑兵缠上开始,战势就开始变得不再由唐军掌握,长时间的奔袭不仅让马匹疲惫不堪,连陈冀自己也已经觉得疲惫和麻木从手臂上渐渐侵蚀全身,长枪的重量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每每以为下一刻大概就会脱手,然而不知为何又坚持到了再下一刻。
他感觉到口中腥甜的味道,却也无暇辨认那到底是从牙根上渗出来的,还是从干渴的喉咙里漫上来的,又或者是空气中弥漫的血的味道。两千人的精锐唐军骑兵如今仅剩数百,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鲜血浸染着灰白的沙砾,被炽热的白色阳光蒸腾起来,陈冀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红色的血翳。
然而敌人飞溅的鲜血仍旧给他带来熟悉的兴奋感,他就用这种兴奋感支撑着自己,带领着越来越少的骑兵切着吐蕃军阵一路冲杀过去,这一支唐军骑兵在敌人庞大的军阵对比下显得不堪一击,然而直到现在他们仍旧在继续自己的使命,所过之处必然会斩下敌人的头颅。
剩下的人数已经不足以让他们分兵,金堂与他合兵一处,在又一次的掠击之后催动着疲惫的马匹远遁,数次的冲击虽然暂时撕裂了吐蕃阵型,然而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有暂时而已。
金堂与陈冀并骑而行,粗重地喘着气,却仍旧抬头看了一眼振武军的方向。随着战线一步步的推移,站在这里,已经能够看到振武军城墙上下浴血奋战的两支军队。虽然不甘,但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记不清楚时间,但事实上,这只两千人的唐军骑兵以一千多名士兵的生命为代价,将十倍于己的吐蕃军队拖延了近一个时辰。
只可惜这一个时辰并没有改变这次唐军大败的结局——吐蕃援军一到战场,立刻从唐军背后,左侧进行攻击,唐军久战不下,士气不振军士疲惫,立刻被冲乱阵脚。皇甫惟明传令三军就地列阵,往城墙下收缩,一边防守一边攻城,然而如此唐军三面被围,终究不敌,战线渐渐收缩,数万唐军被挤压在石壁下,身后又是城上射下的箭雨檑石,如此窘境,纵然皇甫惟明再有手段,也是无力回天。副将褚誗为稳军心,当先引兵作战,陷于乱军之中,受伤落马后仍手刃十数人,力竭而亡。消息传至帐下,皇甫惟明痛心疾首,深知大势已去,传令撤军,吐蕃又追出十余里,唐军尸横遍野,惨败而回。
这一战幸存下来的战士中,有很多可能终生都无法忘记这次战争的惨烈,唐军尸骸在城下堆积成山,满地零散的尸体里流出的血液和其他液体与沙砾黏在一起,变成一种黑色的污泥,填塞了盔甲的缝隙,也大概会填塞在很多人的梦里。
褚誗的尸体最终并没有完整的找回来,只赎回了首级和部分躯体,皇甫惟明亲自为他穿衣合棺,停灵的那天,皇甫惟明带着陈冀在褚誗的灵前站了很久。他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话,最终也只是走上前去,拿起褚誗的灵位,反复的擦过好几遍,又重新稳稳地把它放回祭台上,才领着陈冀转身走了出去。
陈冀跟在他身后,对他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皇甫惟明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信心被某种迷惘代替,也是第一次见到皇甫惟明会因为某个人的死亡忽然变得有些软弱。他随着皇甫惟明缓缓走上城头,又等了许久,才听到这位大唐的名将缓缓道:“我们死了一万五千余人。”
陈冀只能顿首沉声道:“将军节哀。”
长久的沉默之后,皇甫惟明才又开口:“我是他们的主将。”
陈冀不语,又很久之后,他听到皇甫惟明轻轻叹道:“褚誗已经跟了我一十三年。”
陈冀从军仅四年,已经见识过很多死亡,造就过很多死亡,对他来说,敌人的死亡早就成了一种力量,同袍的死亡也已经习以为常。然而皇甫惟明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却忽然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恐惧,他似乎有些能够体会到皇甫惟明此刻的感受。
倘若你极为重视的人,因为你的决定失去生命,这样注定要跟随余生的负担,如何去承受?
他忽然想起来千里奔袭时褚誗对自己说的那一句:“好男儿立于天地,情义当先,不应轻易为人左右。”然而这个时候对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个面上总会有着温和笑容的将领已经血染沙场。就好像皇甫惟明无法预料战争的胜负与褚誗的生死一样,谁又敢说自己能够真正地掌握一切?
这一年皇甫惟明对吐蕃发动的战役以这一次攻城的失败告终,在这一场战争中,陇右道有生唐军耗损极大,士气低迷,皇甫惟明自青海大捷以来积累的优势几乎在这一场战争中消耗殆尽。接下来便是漫长的严冬,两方罢兵,唐军的用兵方向从对外攻击转向防守。
这是皇甫惟明指挥的战争中一次极为惨烈的失败,而他马上所要面临的挑战不仅仅来自于战场,而接下来的挑战所带来的,也许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失败。
当年十二月,皇甫惟明进京献俘,因功获赏,陈冀也随之再次回到长安城,因功受勋骑都尉,一时在年轻将领中称得上是风头无两,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堆的应酬。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已经快到了正月,各家也都开始准备起过年的事情,说不得又是一通忙碌。唐宁去了几次,两人也没能好好坐下来叙一叙别情,一直到年前一日,陈冀家中大事都安定下来,他干脆把琐事推给管家照管,约了唐宁出来喝酒。他想着唐宁家里人不待见自己,因此也没去唐府接人,干脆就把见面的地方定在那家馆子里。孰料他刚要出门,又被人拿事绊住了,走得迟了些,等到了地方,却看见唐宁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两人去的这地方,也不是什么大馆子,不过是两人住地隔壁坊市里的一家小铺子,卖一点馄饨蒸饼并自家酿的米酒。按理说两人也不该到这样的小地方吃喝,只是他俩小的时候混闹,甩脱了家丁在长安城里疯跑,午后肚子饿了,正好遇见这家馆子,点了一碗馄饨稀里哗啦地吃,偏生两人那时候还不会喝酒,米酒那香味又浓,逗得两个孩子心中痒痒的,要了一坛,不知死活地把自己灌晕了,就在人家店家睡了一晚。那店家却也不闹他们,只把两人放一张床上睡了,这两人睡到第二天才起来,回去说不得各自挨了一顿板子。只是这事儿两人却都觉得好玩,此后若是两人单独出来,常常是要来这里吃一碗馄饨喝些酒的。
这家店面的主人是个鳏老,当年就已经是须发斑白,近十年过去,头发已经全白了,耳朵也有些不灵便,陈冀在外打仗,模样大变,他是认不出来了,不过唐宁倒还认得出,见他带了人来,也不多问,盛了两大碗馄饨,点上香油送上来,又送上来浓浓两碗茶羹并两大碗米酒。唐宁笑嘻嘻接了放在矮几上,吼着道了谢,坐下来把几碗东西推到陈冀面前,一面说着:“快吃快吃,我看你都把这味道忘记了。”一边自己就舀起一个往嘴里放,陈冀还没来得及喊,就看到这小子一口把那馄饨吐了出来,张着嘴扇风,嘴皮子立刻就被烫得红了一片。
陈冀又是好笑又是着急,起身跟店主比划着要了凉水让唐宁喝了些,看他好些了,笑着摇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急。”
唐宁嘿嘿一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搓着手道:“坐了一会儿,有点冷。”
陈冀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过去抓着他手握了握,果然是冰的。原来唐宁急着见他,早早就到了,这小铺子四面透风,自然冷得很。唐宁不说,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心中就不由得软了,冲着唐宁招了招手道:“过来,坐我这边。”
唐宁跟他是不讲什么客气的,忙就坐了过去,陈冀把自己大氅解下来,抖开披在两人身上,又把衣服松了松,抓着唐宁的手贴肉塞进了自己怀里。两人一冷一热,乍一碰都是一哆嗦,相视一笑,却是谁也不觉得哪里突兀。唐宁捂着手,陈冀就端着那馄饨,你一个我一个的喂。
一碗下去垫了个底,第二碗吃得就慢了,唐宁咽了一个馄饨下去,空出嘴来问道:“你这一次要呆到什么时候?可别又是呆个几天就走了,而且还忙得见都见不上。”
陈冀拿着勺子慢慢调着汤,微微笑着道:“怎么,舍不得?”
唐宁嘿嘿笑了一声道:“当然舍不得。”
陈冀舀起一勺汤吹了吹,给他递过去,一边道:“我不是一直给你写信吗?”
唐宁侧着头把汤喝了,撇了撇嘴道:“跟见到人还是不一样,我一闲下来就想着你在干嘛,在外面打仗有没有受伤,想久了还有点儿心慌。”
陈冀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么说,你闲的时候还不少。”
唐宁动了动脖子,皱着眉道:“我这差事,说来说去也就那点儿事情,忙的时候忙得脚打后脑勺,闲的时候就闲得要发霉。事后再一想,也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我想着还不如跟你一起出去打仗算了!”
“嗤,胡闹。”陈冀摇头道,“打仗哪里是好玩的,你老老实实呆京城做你的富家子。”
唐宁却认真起来,看着陈冀道:“我可不是说笑的,你不知道最近朝中多沉闷,之前发水的时候,我听阿爷在家里和他同袍说这事,说治水的官员做事哪里哪里不合规章,就插了几句说事急从权,结果被骂了好一顿,还天天让我在朝中不要多嘴……我又不小了。而且不止我,我有的时候听那些人讨论朝中事务,那说的哪是什么正事啊,什么哪里有吉兆啦,什么圣人去哪里游幸用什么车架啦,成天都吵来吵去,说到正事了,一个个反倒都缄口不言,像等着谁先开口似的,无趣!”
陈冀端着碗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却也并不说话,只是又舀起一个馄饨要喂过去,唐宁一仰头躲了,撇着嘴道:“你笑什么。”
陈冀一边把勺子递到他唇边一边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大概很多人都没你聪明。”
唐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仍旧张嘴把馄饨吃了下去,嚼了几口,看着陈冀又舀了一个准备喂给自己,忙道:“你吃啊,我经常来的。”
陈冀看着他微微笑着:“我看你吃就行了。”
唐宁张着嘴,看了陈冀一会儿,脸忽就红了,低下头去偏开眼喃喃道:“有,有什么好看的,小心饿死你自己啊。”
“呵呵。”陈冀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起来,唐宁的手放在他怀里,感觉到他低笑时胸口的震动,就觉得不光是脸,整个人都要热起来了。他正要张口说话,突然察觉了什么,转头往外看去,不知何时天上竟然无声无息飘下雪来,白茫茫的一片,雪片又轻又软,明明是冰冷的东西,绒绒的,看起来竟似乎有种暖意。
他侧过头去看着雪,却忽然觉得唇角上轻轻地贴上了一个轻暖得好像雪花一样的东西。一刹那间,他变得好像只会呆在那里,而耳中能听到的,好像也只剩自己的心跳了。
那一天雪落得极大且毫无预兆,很快便把街上的人赶得一个也不剩,本来还算热闹的街道变得冷清下来,而这间小小的棚子半遮半掩地围出一小方天地,只透进来清泠泠的几束雪光。唐宁的手放在陈冀怀里一直没有拿出来,心里也觉得宁静而且温暖。这突然被剖白的情感来得如此突然,可却也自然得好像那个落在他唇角上的吻一样水到渠成,自然得他好像什么也没想就把它欢欢喜喜地藏在了心里。
然后一藏便是许多年……
天宝五年正月十三日,皇甫惟明再获封赏,兼河西节度使,鸿胪卿,十五日夜,皇甫惟明与韦坚同游,十六日,李林甫上书斥韦坚私会边将,欲谋废立,当日皇甫惟明与韦坚下狱,二十一日,玄宗下制,以“干进不已”贬韦坚为缙云太守;以“离间君臣”贬皇甫惟明为播川太守。短短数日,皇甫惟明先升后贬,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变成荒芜之地的太守,然而这不仅仅是对皇甫惟明与韦坚两名官员的贬谪,更是两股对立势力间突然爆发的冲突。一时间朝野震荡人人自危,陈冀作为皇甫惟明近年来最为看重的年轻将领,可谓是首当其冲,顿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就在人人都以为陈冀在劫难逃之时,英国公李承恩上书,称陈冀擅与吐蕃作战,不应闲置于天策府,奏请调陈冀随新任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再赴边关。简简单单一封奏章,却将陈冀完全归为天策外放将领,与皇甫惟明剥离开来,于是圣人欣允。二月,陈冀再离京都,重回陇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