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春秋之清明》樱落清风

2、 梦时

　　“公子，您歇歇吧，天这么热，回头您再中了暑气，将军又得骂我。”云淇嘟着小嘴，跟着公孙策身前身后，帮忙递药缠纱布都已经是满头大汗，更不用说忙得半天头都未曾抬一下的公孙策。
　　这个月，辽人已经是第四次来犯了，原本就是酷暑天气，加上连续作战，很多将士受伤之后加之暑热，伤口恶化，随行的医官都累倒了两个，公孙策更是衣带不解的照顾着受伤兵士，庞统自顾不暇，只是叮嘱云淇照顾好公子，云淇则是有苦说不出，公孙公子若是能听他的话，那便不是公孙策了。
　　“明日我再来给你针灸一次，你再慢慢抬起放下，多练几次，应无大碍。”公孙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收起针具，病榻上的小兵连声感谢。
　　云淇一看他收了针，连忙帮他收拾好，拉着人就要往账外走，公孙策挣不过他力气大，只得反拉着他的袖子说理：“云淇，你再等等，让我把这边这几个人看完。”
　　“公子就知道诓我，这个话您一个时辰前说过一次了，便是欺负我好说话，下次和将军说还是换了云砾来吧，我可管不住公子的腿脚。”
　　庞统麾下亲兵七十二飞云骑，多为遇难之时为他所收留，云淇更是自小随着父兄进了军营，只可惜父兄均在一场惨烈守卫之中战死，留下这根独苗，庞统念其父兄战功，又念云淇尚小，本想收做义弟放在府中好好将养，却不料这孩子天生志气，非要入了飞云骑，庞统虽是应了他，却也总是说他年纪尚小，鲜少接触一些真正的血腥厮杀，自公孙策七年前入了漠北，云淇便跟着他了。
　　云淇本就是小孩子心性，公孙策博学多识和往日里所见的飞云骑兄长又不同，除了庞统素日的叮嘱，对公孙策更是多了一份兄长般的崇拜与依赖，公孙策也渐渐喜欢上这个天资聪颖的少年。可是，公孙策是个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人，成年累月里的操劳，原本就不是特别强壮的身体，生生在这里熬的日渐瘦弱，为了这些事情，云淇没少和他争过，公孙策每每连哄带骗，云淇眼睁睁的拿他没办法，只好佯做生气，通常遇到这种情形，公孙策总归还是会退让几分，等这孩子脾气过去了才罢。
　　“怎么最近越来越爱生气，怕是在别处受了闲气拿我来排遣吧。”公孙策看着少年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便笑着替他整了整头上的发冠。
　　“公子说笑话了，这雁门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也就公子能让我有这份闲心生气了！”云淇到不是骄纵，这话说得也确实，飞云骑中他排行最末，年龄最小，又得庞统公孙策欢喜，一般人还真是不会给他气受。
　　“这么说还真是我的不对了，罢了，我也累了，你去帐中把我的医箱拿来，我随你回去可好？”言语中带着几分宠溺，却也透着疲惫，刚刚忙碌中并不觉得，现在站在这里说了几句话，公孙策便觉得腰后隐隐作痛，想来是旧伤发作了。
　　云淇脸上还是不悦，心中却窃喜，又有几分懊恼，这样的手段也不是次次对公子有效，下次还得想个长期对策才行。
　　回到镇上住处，公孙策更是觉得腰后痛的厉害，脸色郁发难看，云淇给他打来热水本想让他擦把脸歇歇，却发现他扶着腰伏在了案上，心下便知不好，急忙过去查看：“公子？公子？这是腰又疼了？说了偏不听，这下可好，疼的厉害？”
　　公孙策此刻只觉得酸痛的厉害，听着这一连珠炮似的抱怨，不觉笑出声来：“这不是应了你的话，现世现报了，你到是急了，这会子该笑才是。”
　　“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斗嘴皮子，怕什么来什么，回头将军知道还不定怎么罚我！”云淇小心的将人扶到床边躺下，看着他一头的冷汗，便知道是疼的很了，心里越发气恼，连忙拧了热毛巾一边帮他擦汗一边继续小声咕哝。
　　“说什么您都不听，上次也是不听将军劝，摔伤了腰落下了这病根，现在还是不听劝，这一疼又不知得熬上几个时辰。”
　　“云淇小将军……”公孙策听了半天，这才懒懒开口“你要是口渴便去喝口水，让我躺会，可好？”
　　云淇知道这是嫌自己聒噪，嘟着小嘴，帮他解了外衣，薄被盖了腰腹，便悄悄退了出去。
　　公孙策听到关门声，这才轻轻小声哼了两声，手扶着腰轻轻揉了起来，心中想着这腰是越来越不济了，别说骑马行军，便是这站了半日，便也开始痛了起来，若是战火延续，怕是……怕是要拖了庞统的后腿。
　　心下想着，又有几分懊恼，若不是当日和庞统别扭，执意孤身游说耶律文才退兵三十里给庞统争取补给时间，也不会在回来的路上遭遇风雪，竟从马上摔下伤了腰背，虽然躺了两个月才好，却是已然落下病根，现在别说是阴雨天气会隐隐作痛，便是像今天这般稍有不注意也要痛上好几个时辰才会缓解。
　　想着想着，悃意渐浓，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腰背上温热的触感唤醒的，腰间一双大手正按着自己的伤处轻轻按摩，舒服的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醒了？”
　　“嗯……”梦呓般应了一声，像是没有完全醒来。
　　“还疼么？”
　　“好多了……”公孙策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你受伤了？”
　　“没有”庞统倚在床前，手仍搭在那人腰间。
　　“身上一股血腥气，还想瞒我！”公孙策伸手就要去撕开庞统的外衣，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青天白日的，公孙公子这是要非礼本将军？”
　　“少左顾而言他，公子今天看你这身白袍碍眼！”说完挣开庞统的手仍是不屈不挠的将外袍的带子扯散。
　　庞统怕他真的急了眼，便由着他去，直到公孙策扒开他的外袍，在胸前上下摸了数个来回，他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公子可摸出什么来了？”
　　公孙策确定这人身上并无刀剑之伤，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两个人姿势极为暖昧，自己正衣衫半解估且不论，还把这人衣服扒的半开，上下其手的摸了半天，方才想起来脸红，神色一冷：“谁要摸你。”
　　“要摸的也是你，不摸的也是你，你还真是这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庞统估计再逗就真的恼了他，将衣襟合好，不再调笑。
　　“你这身上的血腥气是怎么回事。”公孙策仍是不放心，自己素来对气味极其敏感，庞统即便是没有受伤，刚刚也必经历一场厮杀。
　　庞统沉默半晌：“今日一战，辽人虽退，但又折损了我近两百兵士，我杀红了眼……”未及说完，半阖双眼，又是沉默不语。
　　暑热缺水，从战场归来，庞统知道自己一身血腥之气，怕公孙策担心，本不打算来寻他，结果云淇往医官那寻了些艾草准备取了回去用热水煮了给公孙策敷一敷，碰巧遇到了自家将军，瞒是瞒不住了，只好老实交待，庞统心下挂念，只得换了外袍便匆匆赶了过来，还是没躲过那人的灵敏嗅觉。
　　公孙策轻叹一声，从随行边关，将士生死他见得太多太多，雁门关外的风沙都夹杂着血腥之气，征战年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许多人，前一天刚寄完家书报平安，第二天浴血沙场马革裹尸还。
　　庞统微微眼开双眼，握着公孙策的手紧了一紧，突然眸色凝重：“策，我此生杀孽太多，怕是入不得人生轮回，直接坠入修罗道了。”
　　“你从不信这些。”公孙策看着他微锁愁眉，满眼疲惫，心下感慨，中州王庞统，什么时候信过这些轮回转生之说。
　　“以前是不信……”庞统转头看向他，眼中含情，便是不再说什么，那人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却有些不自在的扭过头去。

　　……………………………………………………………………………………
　　“策，我此生杀孽太多，你和我在一起，怕是要受了牵连。”
　　“公孙策此生还未曾害怕过什么。”若是有，也只是怕看你纵马飞驰的身影消失去眼前，却不再出现。
　　“这是我从一位高僧之处求得的莲花菩提，你带在身上，可佑平安。”
　　“庞统，你活着，我便平安。”
　　“庞统……”
　　“庞统…………”
　　“庞统！”猛然惊醒，往日历历在目，窗外细雨缠绵，身上冷汗涔涔，这才发觉，不过又梦了一回往昔。
　　腰间旧疾似又隐隐作痛，辗转反侧，睡而不眠，索性坐了起来，春日细雨衬得一室清冷，伸手触摸被中那柄“龙渊”，冰冷剑身却让他份外安心。
　　此夜再未入眠，清晨醒来，细雨未停，满院落花，公孙策取过枕边龙渊，置于琴案，莲花菩提依剑而放，又开柜取出许久未曾抚过的“清梵”，焚香一注，和着潺潺雨声，指尖缓缓拔动……
　　公子青衫湿，将军铁甲寒，
　　素眉忧天下，龙渊祭九州。
　　伏羲卦四方，难卜世间情，
　　飞星占三世，未算眼前人。
　　江南烟雨梦，塞北风沙舞，
　　抚弦琴不语，举杯思不停。
　　笔下行流云，剑底荡豪情，
　　今生与君逢，罢却千载愁。
　　庞统，你说你此生杀孽太重，入不得轮回，我愿日日为你焚香诵经，涤净你此生杀孽……
　　庞统，生有音，死有信，你无音无信，诓我一人枯等，若是你早入轮回，且托梦留信于我，我便安了这份心……
　　庞统，你且再等一等我，以莲花菩提为信，等我寻你一同归去。
　　醒时，梦时……
　　梦时，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