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著花未》海上安娜

19、春草如有情

　　身下乱石刺入肌肤，接连滚出几个转身之后，忽觉一记重击猛然落于头顶，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待渐渐醒转，睁开眼睛，始觉周身疼痛难忍。
　　昏昏沉沉中，似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婆，朝我倾下身道：“这位姑娘总算是醒了，你已在我老婆子家中昏睡了一日一夜，”又指着她身旁一人笑道，“是这位后生救了你，因见你是个女儿家，多有不便，这才将你送到我老婆子家中，为你请了大夫，又出银子要我照看你，我听闻他与你素昧平生，真是个大善人啊！”
　　一边扶着我坐起身，道：“这么俊眉俊眼的一个女娃儿，你爹娘又如何舍得要你一个人上路赶车？你且坐着，我去灶房为你端面汤去。”
　　我转过眼眸打量救我之人，只见他一身行衣，长面短髭，总不过三十岁年纪，抱臂倚在门边，竟有些似曾相识。
　　此时，我身上已新换了一件女子的衣衫，虽也干净齐整，却非我日常所服的红裙。破旧的瓷枕旁，正是那把夫子给我日常防身的匕首。
　　我还将匕首贴身放进袖袋内，强忍痛楚下榻，欲对他屈膝行礼，谢过救命之恩。
　　他远远伸手拦住道：“不必。”
　　大步走到窗扇前，待再转身，手中已多了一把三尺佩剑与随身的包袱，向我命道：“我去牵马，你我尽速离开此地。”见我面露诧异之色，才又道，“大夫说你一旦醒来，便已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即可。但，你我已在此地耽搁了一日夜，最多再有一炷香工夫，突厥人三十万骑兵便会压境，踏平并州城。这几处农户，距城外不过半里，无论如何，你我必得即刻就走！”
　　话音未落，脚下已疾速走出十步，又猛然驻足，似怕我不从，转身再自荐道：“在下卫廷，乃秦王身边贴身卫戍之一，那日，我曾随秦王上过祁山，与蔺姑娘有过一面之交。”
　　我登时认出，他便是那日在断桥前，因见狮虎兽逼近刘頙，心急之下，竟用手中长剑缠在一根枯藤上，意欲以此借力，飞身过桥相救之人。当时，若不是身旁众人相扶，只差一步他便要葬身万丈山涧，可见其忠勇。
　　这间茅屋门前被人用竹篱围成一个不大的院落，只见他从屋前一棵枯死的枣树后，牵出一高一矮两匹坐骑，将那匹矮脚小马的缰绳执于他自己手中，似是已一早知晓我不会骑行，欲亲自为我在前牵马而行。
　　我手扶柴门，步履艰难地道：“我去叫一下婆婆。”
　　他冷声道：“眼前，只有这两匹坐骑，若再多一个人，必是寸步难行，非但救不了她，你我今日也要死在这里。”
　　“快上马！”
　　“此地，共有十户人家，连这位婆婆在内，共计三十一口人，又岂是凭你一人之力可以救下的？”
　　“自古家国二字，莫不是如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况老夫子即将你兄妹二人托付于秦王，两国交兵之际，若是你被突厥人生擒了去，岂非于秦王不利？若再有其他，你纵一死，也难免不辱及秦王。别说是眼前这三十一口人，整个并州城内官民，才不过三千户，最多万余人，又如何能与秦王麾下五万将士，凉京城内三万官民，与我大夏朝四万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争多寡？孰轻孰重，蔺姑娘自己掂量。”
　　我走出柴门，夜风中，只见低矮的灶房内，正薪火如彤，依稀可见那位布衣婆婆佝偻着身子，在灶膛前弯腰添柴，想是正为我熬制面汤。
　　我禁不住落下眼泪，顾不得疼痛，小步跑去枣树前蹬鞍上马。
　　卫廷也随即跃上马背，一手在后牵着矮脚马的缰绳，带我趁夜尽速前行。
　　果不其然，我与卫廷才走出半里路不到，已远远在马上辨得星夜之下，宛如铺天盖地蚁阵一般的突厥骑兵，手执火把，向我与卫廷身后的并州城池逼来。
　　我想起十四娘，不由担心：“并州刺史可会事先得报？”
　　卫廷冷笑了一声，勒马驻足，只道，“从此处这条小径往前走十里，便是扈乙山南，山下有一条古商道，可通漠北，再北去二百里，便是秦王回师必经之地蜈蚣岭。”
　　又从怀内掏出一方铜牌，郑重交于我手中：“秦王故意要你兄长戌时才来接你出分水驿，原是命我等在途中、及那窦建德府中预先设下埋伏，一旦你在途中向你兄长泄露军情，或在窦建德夫妇面前有所流露，我等即可行先斩再报之权。你兄长既已半道丢下你前去投军，可见你虽为女子，却能识大体，堪以军国大计为先，宁舍骨肉亲情，始终未曾告知你兄长实情，单凭这一点，卫廷今日已然死得其所。”
　　“他日，若你还能得见秦王之面，这块铜牌即可为你自证清白。秦王见了铜牌，便已知晓。凡我大夏朝军民，见此牌，如同亲见秦王本人。倘若你在途中失散，亦可凭着这块铜牌，求见此番伐虏各军各部。”
　　言毕，已将手中缰绳抛与我，口中命道：“接住。”再挥臂猛然一拍矮脚马的马尾，矮脚马登时飞起四蹄往前疾奔。
　　我一向畏惧马匹，此时，竟忘了以往的畏惧之意，含泪在马上扭头回顾。
　　夜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当啷”一声抽出腰间长剑，纵马再驰出百步之遥，故意远离这条小径入口。朔北风疾，衣袂亦随风翻飞，欲仅凭他一人之力，为我拦住三十万突厥大军。
　　那一日，我独自一人沿扈乙山南古商道牵马上山，身旁几步即是峭壁，栈道废弃日久，好容易爬到半山一处，却只见并州城内烈焰冲天。
　　马鞍之上所系的包袱内，一早备有干粮、换洗的衣物、火石与此间的地形图。
　　渐渐地，经此商道迁徙逃难之人，布满了整条栈道。
　　见我相问，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叟好心留步道：“你方才说的那位壮士，我等却是未曾听说过，不过，这些突厥兵既已进了城，又岂会留活口？这位姑娘，我见你也是身上带伤，若再不加紧赶路，只怕后有追兵哪！”
　　我并非十分畏死，也甚少流露心意，此刻，闻听此言，竟当众泪盈于睫。
　　十日之后，我头上的伤势渐渐结痂愈合，只是腿脚仍不灵便。不料才走出数十里，矮脚马就已被人趁夜盗走，我只得随在逃难的百姓中，一路走走停停。
　　卫廷为我备下的干粮原本就不多，沿途，又被我分了大半给身旁众人，是以，余下的百十里，若是渴了，我便以苦井水解渴，若是饿了，便四下寻些野菜菌菇充饥。
　　越往北走，途中逃难之人越发有增无减。每有流民加入队伍，众人少不了上前询问，我默立一旁，每听闻突厥人攻陷一地，秦王之师夺回一地，是夜，我便用笔在地图之上细细做出不同的标记。
　　正德十六年，四月初二，并州城陷。并州刺史窦建德弃城南逃。
　　四月初六，荆睢、石铳二将各率兵两万，首尾夹击花脱赤左翼各部，苦战三昼夜，荆睢战死，所率两万人无一人生还，石铳军中，虽有蔺长风等诸将神勇过人，仍是折军一半。
　　四月十七，蒯夫、赵良二将率九千轻骑长途跋涉八百里之遥，直抵迤朶山，奇袭突厥王庭，夺其粮草辎重，羊马无算。
　　四月十九，花脱赤自并州城退兵，北上施援。四月二十七，途径施山，突遇秦王所率一千精骑伏击。惊慌之下，溃不成军，主帅花脱赤弃军脱走。
　　所谓蜈蚣岭，不过是一座绵延百里的缓坡。虽地处漠北，山下官道一旁却有清泉流过，两侧青草离离，泉水清可照影，水中更有鱼虾与五彩卵石。
　　我在水中洗净头发，小心避开伤处，重新梳好双髻，再将包袱内仅余的一件干净衣衫换上，独自一人等在官道旁。
　　直等了有两日，始见烈日炎炎之下，半壁黄烟，叫嚣于尘上。足有上万之众的骑阵，由远及近，笔直往蜈蚣岭直逼而来。铺展的旌旗上头，远远可见一个个遒劲浑厚的字迹，待行至近前，方看清是个黑墨般的“秦”字。
　　为首的一名将士勒缰驻马，高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我虽是一身素白襦裙，但脚上只有一只绣鞋，且已是破烂不堪，另一只脚只能赤足而立，因长途跋涉，加上之前坠落河谷时所受的伤一直未愈，此刻，那只小小的赤足上已是肌无完肤。
　　我竭力往前一步，仰脸将双手中的铜牌奉上，轻道：“还请军爷行个方便，为我通报一声，就说蔺氏女辛夷，求见秦王殿下。”
　　那名将士接过铜牌，不过端详片刻，果然即调转马首，打马前去为我通传。片刻之后，已是去而复返，命我随他前去进见。
　　我强忍脚下之痛，小步随在他的马尾后，在军阵行伍之中约莫行了数十步，才见众将阵前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之上，正是一身盔甲未解的秦王刘頙。
　　与我相隔尚有十步之遥，似是略微皱了下眉，翻身下马，将手中铁鞭交予身旁之人，冷声命道：“拦住她。”
　　两旁将士闻言，登时拔出长剑，将我拦在当地。
　　刘頙缓步走至我近前，眼光扫过我的赤足，再与我淡淡目接，眼中锋刃毕现。虽是烈日当空，他身上的铁甲依旧闪着凛凛寒意。忽然侧过脸去，似是嗤笑了一下，随即伸手抽出身旁一名近卫腰间的长剑，挥剑割下自己身上的半幅素锦袍衫。扔了剑，矮下高大的身形，用他手中丝帛之物为我裹住那只血肉模糊的赤足。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诸位~娜美不擅言谢，唯有将并不甚好的文字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