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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君心似铁 ...

  •   大帐内灯烛通明,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一动自是都在众人眼中。我只抬眼远远望了一眼众将身后的顾淮之,即垂下眼睫,自作主张在相距刘頙约有十步之处站住。手捧茶盘,也不上前,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于他身后一隅,听他在帐前调兵遣将。
      直至两个时辰之后,他方遣散众将,与迎上前来的蒯夫、赵良、季伯阳等人一同前往官驿内商议余下事宜。自始至终,却未曾看过我手中的茶盏一眼。
      见我仍立在原地,顾淮之忙趋步上前,从我手中接过茶盘交与他人,叹气道:“没想到你人小,心气倒挺大,这足足两个时辰,连头发丝也没见动一动,硬是站得跟个泥雕蜡塑的偶人一般。怕是这会腿也好了,脚也不疼了?”
      “你道是站成如此这般,那些人就不说你狐媚惑主,就能还秦王一个清白了?那些人该说还得说,你只要做好你自个的本分,比什么都顶用。方才,你是低着头,什么都没看见,你道帐内这些人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就连秦王都看了你两回,眼中都忍俊不禁。”
      见我一脸诧异之色,顾淮之道:“旁人看不出,我可是看得真真的。你无非是想问,眼前这副田地,内忧外困之下,他如何还能笑得出?你道这些人嚼几句舌头根子,就能进到他心里去?我在那皇宫内院行走了半辈子,还从未见过有谁比得过咱们秦王的心胸城府。就凭方才这几人的道行,一个个进了大帐,到了他跟前,你可见还有谁敢再稍有放肆的?就说这彭虎,在你我面前何等嚣张跋扈,口出狂言,进了帐,除了咳嗽了几声,你可听见他再放过一句厥词不曾?”
      又转身命道:“快随我来吧,秦王与诸将怕是还有要事商议,即便再累,这会也得忍着!”
      我依言随顾淮之出帐,边走,心中边忖度他方才所言。
      此时,众将尚未散尽,三三两两立于坐骑前,勒缰欲上马。擦身而过时,耳中不免听见他等私下所议之事。
      有道:“此次交战敌众我寡,兵力悬殊,那花脱赤为雪前耻,亲率五十万之众,兵分三路,来势汹汹,秦王只命荆睢与石铳各率兵两万,首尾夹击花脱赤左翼各部,将余下六万人留与他在并州固守,倒不如将我军十万人尽数按兵不动,以守代攻,退,可守并州,出,可凭全力与花脱赤中路主力一战!”
      又有道:“我等既为先锋,随荆睢将军深入朔北,我倒担心的是,一旦并州不保,你我岂非被花脱赤断了后路,我等奇袭不成,反倒成了他囊中之物?”
      其中一人翻身上马,在鞍上执缰调转马首笑道:“文鼎兄倒也无需担忧此事,我听闻今早秦王才命人为那女子新添了软榻,怕是要与她在此温柔乡中常驻,又岂会轻易弃守并州城?”
      余下之人闻言,也随之哈哈大笑,各自上马自去。
      我不觉绞紧双手,一阵面红耳热,只觉芒刺在背,遂强忍住左膝的疼痛,紧走几步追上顾淮之。
      待走至前厅,就见门外当值的宿卫竟比昨日多出数倍不止,一个个皆是全副铠甲加身,直将这间分水驿的正堂包围得密不透风。
      我与顾淮之才在廊下候命不多时,大哥果然赶来求见秦王。
      一见他在月洞门前现身,即有宿卫拔剑相向,高声喝止道:“秦王有谕,非宣而入者,立斩!”
      我忙迎上前去,却不知如何开口。顾淮之不紧不慢地随我走几步,伸手拦住那些宿卫手中的利剑,为我与大哥转圜道:“此人,乃是她的兄长,他既有要事要求见秦王,待我进去禀报一声不迟。”
      片刻之后,他便去而复返,在廊下灯影中对我与大哥招手命道:“秦王有谕,命蔺氏兄妹进见。”
      那些宿卫方才让开一条路径,我随在大哥身后,小步而入。
      大哥依礼拜见刘頙与堂上诸将,一边对我使了个眼色,命我也随他一同行跪拜大礼。
      我不敢有违,才在大哥身后屈膝跪下,他即面无表情地冷声道:“免了,蒯夫、赵良、季伯阳几位将军都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他突然间又变了一副面目,我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垂下眼睫,屏住气息大气不敢出。
      就见大哥抱拳恳请道:“长风今日来,原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求秦王准允。”
      “舍妹年幼无知,又身无所长,大战在即,难免妇人之仁心生畏惧。故,长风还求秦王,许我还将她送回并州窦刺史府中暂避,待此战大捷,再将她接回侍奉秦王!”
      刘頙将手中信笺搁于书案,却并未置可否。
      蒯夫一向直言不讳,闻言怒道:“蔺长风,你当秦王这里是何处,你兄妹二人想来则来,想去即去?且不说你与那窦建德干的好事,你二人不过是想借这女子飞黄腾达攀龙附凤,却无端为秦王惹来多少非议,如今你二人见情势不妙,又生了自顾脱逃之意——”
      不等蒯夫骂完,大哥已在青石地上重重叩首再拜道:“是小人虑事不周,愿凭秦王发落!”
      刘頙这才在座上接道:“也罢,本王准了你便是。我与诸位将军还有军务相商,你且退下,明日戍时,你便来此处接人。”
      大哥一听,又在地上再三叩拜,方敢起身退后。
      我见状,正欲抬脚随大哥一同退下,忽听他淡淡命道:“去拿些酒菜来。”至此时,他才从座上立起长身,转而向蒯夫等人朗声笑道,“本王已命人备下薄酒,为诸位将军一壮行色。”
      顾淮之不知何时已早早备下两鼎此地的牛羊肉,又有将士抬上来几坛水酒,顾淮之命我以长勺取酒入壶,为刘頙等人面前的粗陶酒碗一一斟满。
      烛影如炬,映着堂上所悬的巨幅地形图,他几人或坐或立,身上铠甲俱未解。
      赵良先干为敬,侧耳细听屋外的动静,道:“此时,荆睢、石铳二人所率四万人应正开拔。风沙漠漠,星夜行军,何等壮哉,慨哉!”
      蒯夫却不屑道:“他二人所率之军,不过是各州府兵临时拼凑而就,最多是些乌合之众,又如何能与我等所率精骑以一敌十相提并论?”
      刘頙但笑不语,也将手中陶碗内的水酒一饮而尽。
      唯独季伯阳似仍有些疑虑,一连打量我几眼,欲言又止。
      刘頙笑谓他道:“无妨。”
      季伯阳便问:“秦王为何要应准她兄长将她送回并州?”
      刘頙不疾不徐地接道:“我正有此意,她兄长既向我开口,便遂了他兄妹二人的意。”
      季伯阳急急再问道:“ 并州刺史窦建德昏庸失德,据守并州要塞多年,暴敛横征,发了多少国难财,才富可至此。伯阳不解,秦王既怀疑他与突厥暗地私通日久,不欲被他察觉我等要弃守并州,以少部骑兵迂回敌后,突袭其王庭重地,夺其粮草辎重,逼其退兵,既如此,秦王为何又要准许她兄长将她送回并州城内?三日之内,并州城必陷于那花脱赤手中,如此一来,他兄妹二人此行岂不是凶险至极?”
      我不禁抬眼,仰脸望着刘頙,手中犹紧握着酒壶。
      顾淮之更是一脸吃惊之色。
      此时,刘頙始移目看向我,眼中波澜不惊,锋芒微显,缓缓道:“她此去,倒也正好免了石铳、彭虎等人的疑心,窦建德既自称与他兄妹是姻亲,再看在本王的面子上,逃难之际想必也会带了他二人同去。”
      蒯夫一仰脖,一干为尽,阔声应道:“不过是个女子,常言道,女子如衣衫,秦王尚且不在意,季将军何必庸人自扰,与妇人一般短见?”
      话音未落,已猛然夺过我手中的酒壶,为刘頙与自个逐一斟满,抬手再敬刘頙道:“蒯夫性直,就是敬重秦王这等杀伐决断、以国为先的胸襟气魄,蒯夫先干为敬,便要去了。我与赵良此番突袭,虽只有九千精骑,却不足畏惧,蒯夫只担忧,秦王身边只留一千人随行,此去施山一路之上皆有突厥重兵把守,还望秦王自行珍重为要!”
      随即先干为敬,将陶碗重重掷于几案之上,行至刘頙下首,单膝跪地与他拜别。
      一旁的赵良见之,也放下酒碗,随蒯夫一道翻身跪地,向他辞行。
      刘頙走出书案,俯下长身,将两员心腹大将自地上一一扶起,又亲自送他二人至门外。
      夜风徐入,拂起他一身铁甲内的素锦蟒袍。
      我双手交握立于堂上一隅,耳边,但闻一阵战马嘶鸣之声,声声,无断绝。我抬起眼睫,扭头去望墙上那张地图。
      正望得出神,冷不防听见他在身后命道:“来人。”
      我应声回头,却见一名宿卫已疾步奔至屋内领命。
      顾淮之刚要张口相劝,再一看刘頙的脸色,登时又闭上嘴巴。
      就见刘頙淡淡道了句:“带她下去。”
      此时,我反倒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惧他,依言迈出一小步,心中虽也难过,却仍是往他所立之处,又回头望了一眼。
      他忽然一笑,眼光不著痕迹地扫了一眼那名宿卫手中的长剑,带笑问我:“在辛夷听来,我此番所率兵力为多少?”
      一阵金石声响恁地刺耳,那名宿卫手中的长剑已然应声出鞘。
      我仰脸与他目接,虽尽力强忍,仍是被他眼中的锐利迫得一个哆嗦,少时,才垂下眼睫,轻轻应了“十万”二字。
      长剑即已被人再入鞘。
      只见刘頙大步步出中堂,拾阶而下,随即便有贴身卫戍牵来马匹,他伸手接过来人送上的软鞭等物,才要上马,我随在那名宿卫身后,小步迈过足有一尺高的门槛,走出几步,因想到此生恐再难一见,便在天井中站住,远远再问他道:“不知秦王此战可有必胜把握?”
      顾淮之急得一跺脚:“哎哟喂,这岂是你一个女娃儿该操劳烦心的事?小命都差点不保,还不赶紧走?”
      刘頙在坐骑前勒缰驻足,眼中虽喜怒不辨,却也未再发作。
      我斟酌片刻,不知如何修辞方为妥,情急之下,直言道出心意道:“倘若能助秦王大败突厥人,我与大哥甘愿一死。”
      顾淮之“哎哟”了一声,只顾目瞪口呆地望住我。
      大哥常对人言,道我四岁时,即亲眼目睹双亲死于突厥人铁蹄之下,以令众人知晓,我兄妹二人与突厥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素来少言,更因心中难过,即便是对着大哥,也从不提及当日所见之事。
      不知为何,今日,却能对他脱口而出道出一腔心意。
      顾淮之回头望望刘頙,再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兀自挤眉弄眼地笑个不住。刘頙先是侧过脸去,似是笑了一下,随之纵声大笑,翻身上马。
      我被几名宿卫押往后院行辕禁闭之时,已是寅时将过。虽有人按时送来三餐,但整整一日,却未见刘頙再踏足此地一步。
      我从祁山带来的随身之物,都已在那个小包袱之中,除此之外,也无其他可收拾。门窗皆紧闭,只可见日影从明至暗。
      大哥来接我时,正是戍时。
      待出了官驿大门,只见落日熔金,远近旌旗连营,猎猎随风,与我来时所见,似一般无二。
      大哥因急于赶路,连连催促我登车,一路快马加鞭,沿官道驱车往并州城急行。
      分水驿与并州城相距百里,若人马不歇,白日里一日内便可到。我与大哥星夜赶路,行速难免要比来时慢一些。
      约莫行出大半路程之后,天色便已几近大亮。大哥忽然停下軿车,从车内取出一件照我身量裁就的男子衣衫,命我换上。
      又命我重新梳过发式,再走出车厢时,大哥不免笑道:“为兄还怕这身衣裳小七穿了不像,不料竟这等合身,若不细看,定然以为只是个面皮白净的白衣文弱小厮,断想不到你是个女儿家。如此,为兄也暂且放心一些了。”
      见我不解,大哥照旧像往常一样,双手重重握住我的肩背,正色道:“此去并州,已不足五十里之遥,一路皆是官道,十分易行。按理,为兄不该让你一个女儿家独自上路,但自古男子当胸怀天下,以国事为重,我岂能因家小而置国难而不顾,小七说可是这个道理?”
      “为兄若此时原路折返,快马不歇,尚能追上前方急行军。趁此时机,一则可为爹娘报仇,多杀几个突厥贼人,二则也可借机建功立业,好叫那些人莫再小瞧了我兄妹二人。”
      言毕,已解了其中一匹快马的缰绳,重新套上笼头马鞍之物。
      我立于軿车前,默然望着大哥不响。紧咬嘴唇,心内挣扎良久,终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将实情告知大哥知晓。
      听大哥的口气,他显是对刘頙意欲弃守并州一事并不知情,故而才欲将我独自丢下,命我前去投奔十四娘夫妇。自以为我进了并州城,进了刺史府,便可保无虞。
      大哥见我半天不说话,只当我生他的气,又赔笑道:“为兄知晓你自幼即畏惧马匹,来,今日大哥便教你试一试,如何驾驭这軿车。”
      又指着前面一条官道,为我指路道:“好在此处已距并州城不足半日路程,待进了城,你便直接投奔十四娘夫妇府上。他二人看在夫子与秦王的面子上,自会尽心收留你。倘若入夜才到,城门已落锁,也无需害怕,城外即有客栈,你找间干净的客房住上一夜即可。”又许诺道,“待到大捷之日,为兄必定衣不解带马不停蹄,前去并州接回小七!”
      许久之后,我才自面前满目疮痍之地,转过眼眸望向大哥,心中渐渐拿定主意,眼泪也随之滚落。
      先前,我与刘頙辞别之时,只道此生恐再难与他相见,却未曾料到,此生恐亦与大哥同样难再相见。我与刘頙辞别之时,心中虽也难过,却不及此时这般心痛难忍。
      我点头应承道:“以往在祁山时,我曾与山下牧童学过如何驾车。天已破晓,大哥莫要再为小七耽搁。”
      停顿片刻,又叮嘱道:“刀剑无眼,大哥此去千万珍重。”
      大哥顿时宽慰不已,当即跃上马背,在马上看了我一眼,口中低喝一声,即已纵马疾驰而去。
      眼前,只见一骑飞尘滚滚,渐行渐远,不过片刻,已消失于官道尽头。
      我在官道中央站了半日,忽觉骄阳刺目,这才战战兢兢坐上车前。
      我确曾与山下牧童学过如何驾軿车,只是我一向畏惧马匹,是以未曾学会。好在大哥为我选的是一匹老马,性情温和,此时,凭借记忆,一阵吆喝,倒也勉强能走出半里地。
      此地,既名为分水驿,自是因古时曾有河道经过此处,这条官道便是沿大河故道所修,河水虽已干涸,两边河谷却深有数丈,谷底更是乱石林立。
      我驾车歪歪扭扭才走了不多时,一个失手,错拉了一把缰绳,右边车辘不知为何竟一个打滑,整个軿车登时侧翻过来,耳边就听几声马嘶,已是连人带车往河谷深处接连滚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君心似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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