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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竖子何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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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次间内,果然架着暖炉与水缸等物,一器一具一应从简,虽也干净异常,却都是官驿内现成之物。
待洗漱已毕,再揭开几案上的食盒,盒内只有一碗一碟,与我昨日在前厅所见的淡饭黄齑一般无二。
他贵为皇四子,却能自律如此,全不似我在十四娘夫妇府内所见那般铺张奢华。
顾淮之领着大哥来见我时,我已将东西次间洒扫一净,一转身,猛然看见他二人,不觉怔住。
大哥见我发怔,禁不住也红了眼眶:“小七——”
我手握扫帚,却是说不出话。
自从下祁山以来,这是我初次看见大哥流露愧疚懊悔之意。
此时屋外,仍是卫戍森严。顾淮之向当中为首之人道明来意,这才转身向大哥道:“此地,乃秦王的行辕重地,秦王虽不在,但规矩却不可破。我因见这位蔺姑娘年纪尚小,又初来乍到,是以做主让你兄妹二人权且说说话。记住,一刻钟之后,我还在月洞门口引人!”
大哥忙欠身施礼,连连拜谢他等。
待顾淮之走后,大哥这才上下打量我,又将我引到房内低声问:“秦王待你可还好?”
我一早料到有一日他会如此问,便点一点头。
大哥登时似大为宽慰,挠一挠头,笑道:“为兄早料到会如此,即便是看在夫子的面子上,秦王也不会多为难你。既如此,为兄日后亦可向爹娘有所交代了。想必夫子也甚为惦记此事,待此番大捷之后,为兄再去信将此事告慰夫子。”
视线再打量一遍屋内的陈设,叹道:“辛夷可曾发觉?他虽贵为皇子,却甘为天下黎民百姓降尊纡贵屈居于此等陋屋,自古贤臣易得,明君难出,似这等贤明君主更是不世出,待为兄襄助他破立之日,你便知夫子与兄长今日这般对你,实是为你好。”
叹毕,又转为正色交代我道:“为兄今日来,原是为一件要紧事须让你知晓。夫子与我之所以将你千里迢迢送来并州,原也是打算让你多些时日与他单独相处,不忍将你一人孤独自一人丢在京中,秦王又不在,你独自一人如何能应付秦王府中那么些人?倘若能在并州蛮荒之地,凭你尽心尽力服侍,能让他对你多生出一些怜惜,日后再回到京中,自然也会多看顾你一些。只是夫子与我都未曾料到,一则战事会如此吃紧,不日就要开战,二则,他此次所率之军如此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皆倾轧其中,夫子与我将你一个女子放在他军帐内,反为他惹来诸多非议,大战即在眼前,他身为主帅却被部下疑为只顾沉湎女色,视军纪为儿戏,实是我虑事欠周。”
“故,我思虑再三,只等秦王今日巡营回来,我即前去求见,请他还许我将你送回并州城窦刺史府上暂避,待战事一结,为兄再去接回你,可好?”
我闻言,当即应声称好。
大哥登时长舒一口气,两臂将我的肩背拢住,笑道:“如此甚好,为兄前面还有事,这便去了。”
我稍作迟疑,见他已走出四五步之遥,轻声叫住他问:“秦王眼下的境况十分艰难么?有多艰难?”
大哥转身停步,沉吟片刻:“为兄也是才到他军中效力,但据我所闻所见,眼下,秦王刘頙面前至少有三难。”
那一日,顾淮之来叫我时,已是戍时将过。
天色已沉,但因着秦王刘頙连夜升大帐,火把灯烛似游龙繁星一般,将方圆数里之外照得通如白昼。
主帐沿官驿正门,往两侧搭建而成,可容数百将士在帐内议事听令。帐外,队列谨严,夜色之中只见旌旗连营,铁甲寒光刺人眼目,密密麻麻,绵延数十里,皆是列队待发的步骑,直如遮天避地一般。
顾淮之只命我在帐前随他一道听候差遣,又说是秦王的口谕。
升帐之时,十万将士异口同声,加之羯鼓画角齐鸣,声可震耳,只觉地动山摇。随即是各部主将入帐听令,我虽是垂首而立,但仍有不少将士经过时,对我身为女子,却能跻身军帐指指戳戳,议论纷纷。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盘,手心内全是密密的细汗。眼角余光看见一副远比蒯夫壮硕几倍的身影,一身盔甲作响,在我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阔步,向身旁同行之人道:“老夫莫非是老了,人老眼花,想老夫戎马倥偬半生,几时见军帐之中有容女子立足之地?也难怪我朝屡屡不敌突厥贼人,你我跟着这等将帅,岂有不败之理?”又怒道,“休要拦我,尔等畏首畏尾,畏惧他有个皇帝老子,一味阿谀奉迎,尔等不敢进言,今日就由老夫挑头来说,老夫非但要在大帐中说,明日还要上书皇帝与太子殿下,敢问他秦王是否已将我等十万将士的头颅皆系于这狐媚女子的腰带间?”
我脸颊烧得滚烫,咬紧嘴唇,不做声。
不料顾淮之闻此恶言,却只当充耳不闻,照旧一副泰然之色。待此人被拉去帐内之后,才扭头向我道了一句:“记住了,此人姓彭名虎,顽固迂腐,在朝中一贯惟太子之命是从,咱们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我默然不语,心内隐隐只觉有些难过。
少时,帐内又传出一阵山呼之声,想是众将进帐之后叩拜于他。
待四下安静之后,耳边又远远传来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辨不出喜怒,只觉沉着平常,却声声可入人心。
顾淮之遥遥望着帐内半日,两手袖于身前,似喃喃自语一般:“你可瞧见大帐正中所悬的地形图?我朝帝京中州以北,连并、凉二州在内,总共三千里朔北河山,如今已有一半落于突厥人之手,另一半,虽尚未沦陷,却也不比沦陷之地好过多少,那些个贪官酷吏岂有不猛于突厥贼人的?”再扭头朝身后一努嘴,接道,“就这些兵卒,往那张地图上一摆,最多就是蝼蚁之阵,不被五十万突厥骑兵踩死,已算他祖上烧过高香积了德了!”
再侧耳细听了片刻,对我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才又多大,说与你也是对牛弹琴,时辰已到,说了这半日,秦王想必也口渴了,快进帐奉茶去。”
我不明所以,是以未曾抬脚,顾淮之立时将眼一瞪,上前半步,凑至我近前低低啐道:“哎哟喂,这是秦王的口谕,还不快去?耽误了大事,可莫要怪咱家不在秦王跟前替你说情,你此时就不怕他了?”
我虽似信非信,但也知他不会在此事上假传秦王口谕,只得强作镇定,小步往前行。
大帐正中,搭有高台,我手捧早已放冷的茶盘,一步一步,在帐内数百人眼光之中,只敢沿长阶最右侧,垂首拾阶而上。
耳中,似又听见大哥白日里所言,一句一句,宛如我此时双脚灌铅之重。
“摆在秦王刘頙眼前的第一难,是太子之疑。皇帝抱病,暂命太子监国,朝中重臣多是太子羽翼,刘頙虽名曰奉旨伐虏,但此时他手中所握的重兵,便不再是伐虏之兵,而是太子与众臣的心疾大患。”
“摆在秦王刘頙眼前的第二难,是与突厥人此番一战,只能兵败,不可求胜。此时,他在朝中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倘若一时贪功求胜,势必与太子一党成水火之势,反于他眼前大不利。”
我忽然左膝一软,脚下一个不稳,身子登时在石阶上往前一倾,只差将手中茶盘摔落。
心内,依旧回响着大哥日间所言。
“而摆在秦王刘頙眼前的第三个难处,仍是与突厥人此番这一战,只能以少敌多,险中求胜,不可兵败。败者容易,但此一役,突厥以五十万重兵来犯,一旦兵败,无疑是把十万将士的性命拱手奉上!”
等我再抬头时,只见刘頙长身立于帐内那张足有丈余见方的地图前,似是移目看了我一眼。亦同样着一身冰冷的铁甲,盔甲内,已换为素锦蟒袍,衣袂被风轻拂,神色声音虽如常,但眼中深不可测,周身上下,亦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冷峻肃杀之威。
他以手中铁鞭指着图上一处,向帐下一名将士淡淡命道:“明日酉时之前,尔等务必在阿辅水、剑水之间埋伏好,与中郎将石铳所率之部成首尾合围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