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双髻吹笙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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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初定，他这一句虽看似十分平淡和缓，言下的冷意却有千斤重加身。
我并未做声，身后，即已传来几下叩门声，力道虽轻，就听顾怀之已在门外尖声禀道：“殿下，赵良、蒯夫、季伯阳三位将军求见，有京城八百里急报！”
刘頙一面大步向外走，一面命道：“呈进来。”
顾怀之应声推开两扇房门，两眼却朝我打量，似见我衣衫齐整，不像已歇下，微现吃惊之色，赶忙放下手中的灯烛，取来一件外袍，服侍刘頙披上。躬身跟随刘頙等人走了几步，不知又为何事，凑上前特意请刘頙的示下，就听刘頙道了句“无妨”，他便领命站住，回头向我招手道：“你也随我来吧，别光愣着。”
又道：“拿好灯笼，仔细看路，这黑天瞎火的，往前厅虽只有几步路，到底天干物燥，可别失手走了水。”
虽依旧是没好气，却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避忌我的身份尴尬，只当我是他手下一名寻常当差的婢女。
一路又仔细嘱咐我道：“你且在那门外候着便可，我去命人沏些热茶来。秦王与几位将军在里面议事，若有事，自会叫你，若无事，你便在这门外候着，休得擅入。这些都是规矩，你既甘愿到秦王身边服侍，便要知道咱们秦王府这些规矩。”
至此时，我心中却也不似方才那般难过。刚好我所立之处，正对着前厅门前那座咫尺见方的小小天井，月影瞳瞳，照着半壁頽墙与檐上残瓦，历历在目。
我虽是站在门外，也可见中堂之上，灯烛如昼。
耳边，清晰听见一人慨然道：“此番，秦王奉旨伐虏，虽对外号称领兵十万，实则朝廷只发兵不足五万。蒯夫以为，从这封写与花脱赤的密报看，此人非但知晓我军兵力，连秦王麾下各部将领也一一列明，就连我等这些人的身家底细所长所短也写得如此这般清楚详细，此人必是朝中要员，且身居高位，府内必定还要养有突厥细作，否则断不能将这些突厥文字写得这般简明自如。为防书信叫人截获，日常便以突厥文字与突厥王庭互通消息，泄露我朝枢机之要！”
旁边一人立时附和道：“蒯老将军所言，赵良深以为是，军情紧急，还望秦王速速定夺。”
刘頙并未接话，这三人应都是他的心腹大将，少时，才听他沉声问：“伯阳意下如何？”
余下一人应道：“回秦王，此次我军能截获此信鸽，实属侥幸，乃天意也，为苍天有意襄助秦王。想秦王贵为皇子，却甘愿为了天下黎民苍生，在这朔北不毛之地，率军与突厥人苦战周旋数载，救边民于水火中，百姓岂敢相忘？自古得民心者，必得天意——”
又话锋一转道：“但若不能顺应天意，恐反对秦王大不利！大战在即，此次我军在兵力马匹辎重上，本就是以寡敌众，须得出奇方能制胜。此封密信上，将我军兵力部署写得如此之详细，若被那花脱赤得去，我军不战已败。伯阳以为，不如将计就计，我军依旧照原计划行军用兵，只找人另拟一封密函，矫作此人笔迹，诱使花脱赤中计，此方为上上之策。”
话音未落，蒯夫即一口反驳道：“不可。蒯夫倒以为此计虽好，却极难施行。我军之中，虽不乏精通突厥话与文字之人，但一时之间，如何找到既谙习突厥文字又能模仿他等笔迹且几可乱真者？倘若因此败露，叫花脱赤识破，平白让他起了疑心，我军再要对之用计，以少寡之众险胜于他，恐难比登天！望秦王三思！”
季伯阳随即应道：“非也，此番伐虏，不比以往，我军本就是险中求胜，倘若不用此计，听之任之，那花脱赤过时收不到密函，难免比往日多一分疑心，必定会再想他法多方打探，或因此去信催促京中通敌之人，我军此时再要暗中调度兵力，更换布防，虽或可勉力为之，却极易被敌军识破。一旦取巧不成，临战乱阵，只会为敌军所用，反犯了兵家大忌！”
堂上惟余一片寂然。
我绞紧双手，直等了许久，也不见刘頙发话。
只见顾淮之手捧茶盘，愁眉苦脸与我相对听了半日，此时，又探头朝内张望了一下，这才一咬牙，正欲进内奉茶，才迈开一脚，不由又扭头直问到我脸上道：“哎哟喂，此地虽不比南边，这风刮得再冷，也不至于小脸惨白至此，小小年纪，你可别是有何痼疾？”
我照旧默然不动立在当地，只觉自个心如鼓擂，脸上却仍勉力维持。耳畔，猛然响起夫子当日的训诫，一声一声，在我头顶，几可振耳。
“老夫独独将此技秘授予辛夷一人，但辛夷千万谨记，若非万不得已，不得将此技轻易示于他人。老夫只怕将此技授予你，非但不能对你有所助益，日后恐反被人诬陷，并为此所累。以尔之心性，又不善辞令，只会百口难辩。辛夷可记下了？”
我犹记自己当日轻声道：“是。”
中堂之上，果真又传出人声，我却只字不闻，只觉两耳嗡嗡作响。
顾淮之还欲再道，不等他开口，我忽然已下了决心。小步经过他身边，再自门前值守的一排宿卫身前绕过，一手提起裙裾，迈过高有一尺的门槛。
堂上诸将登时止了声，顾淮之更是目瞪口呆，伸手才要拦住我，却拦了个空。
只见刘頙身着一件蓝色素锦袍衫，立于书案之前，目光淡淡落于我身上，并未因此发一言，脸色亦不见有变。
我一路走至堂上，站定，始仰脸向他请命道：“我愿一试。”
其余人皆哗然，刘頙似笑非笑，道：“说说看，尔又想试什么？”
我便一口气道出：“可否让我看一下那封书信，稍事，秦王即可口述，由我效仿那人笔迹重写此信。”
诸将不免又惊又喜，有道：“姑娘此言当真？你小小年纪，竟擅此道，又能熟知突厥文至此？”又有道，“此事非同儿戏，不但攸关我军胜负，更牵着多少将士的性命，蔺姑娘果真能有十成把握？”
须臾之后，才见刘頙不动声色地道：“让她一试。”又问我道：“还需何物？”
我静静应道：“还须得有一个矮几。”
他点头应允。不过片刻，顾淮之便命人抬进一张三尺长短的矮几，置于中堂左下首之处。
我权且将两个手心在裙幅之上细细擦干，小步走至矮几之前，一如往日在夫子的书房之中一般，轻轻席地而坐，当着他与众人，将那封密信徐徐平展于自己面前。
两手依旧交握于身前，垂眼对着那封书信。信上，总共不过三百余字，可供我参考借鉴之处少之又少。
顾淮之似怕我畏寒，不知何时，又端进来一盆炭火，置于不远之处。
我渐渐体力不支，却仍强撑着，沉下气息。良久，始觉眼前一如夫子所教，宛如有细小如狼毫小字般大小的千军万马，横撇弯钩，疏密虚实，意到笔随，点画贯气，走马腾跃，扑面而至。
此技虽极为耗费心力，但若照往常，原用不了如此之久。我抬起脖颈，对着几步之外的他，点头应承道：“还请秦王口述。”
他抬眼接过我的视线，目光虽如炬，却也看不出一丝波澜，少时，果然缓缓向我道来。
夫子与十四娘皆言他俊美无俦，我在祁山初见他之时，虽也知晓他样貌出众，但相比世间其他男子，唯独他的声音，于我最不同寻常，过耳即难忘。
炭盆内，火苗如彤，映着他身上的素锦缺胯袍衫，似平白染了一层浅红之色上去。与我身上的深红之色，刚好一深一浅，更显出他之简素。
我虽对兵家之道知之甚少，却也常听夫子与大哥谈经论道，耳濡目染，此刻，再听他所言，虽似懂非懂，却也知他所用之道，必定为兵家大法。
我端坐于青石地上，手执一支粗细相当的细毫，只管在矮几前垂首笔录。先将他所述，照写信之人的口气译成突厥文，再效仿此人的笔迹一一记录。
他前后不过言简意赅说了短短数语，直过了一个时辰，我才写毕。
见我将笔搁下，他缓步走至我面前，俯身取过我才写就的密函，只略扫了一遍，便交给身旁诸将，一面向顾淮之沉声命道：“先带她下去。”
他虽未表露什么，因见其余诸人皆大喜过望赞不绝口，顾淮之自是笑逐颜开，在一旁躬身连连称是。
我一头一脸的细汗，依言手扶着矮几，勉强支起身。因见我脚下不稳，顾淮之忙伸手扶住我，才扶了一把，不知为何又突地缩回手，由着我自己走。
我身上的红裙，本就已被冷汗浸湿，才一出门，叫风一拂，便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又不敢久留，只得咬牙往前走。
顾淮之在前挑灯走了几步，见我步履艰难，只得站住等一等我。
才站定，见我已然跌倒在地，登时撒手丢了灯笼，意欲扶我起来，口中尤叹气道：“早不摔，晚不摔，秦王又不是老虎，你这般怕他作甚，不是我说你，就凭你这般心计，如何能在秦王府内立足？要依我说，方才在前厅摔倒岂不更好，此刻摔倒在地，旁人又看不见！”
言毕，似稍作沉吟，一跺脚，竟掉头一路往回小跑，口中连声向中堂内高呼道：“殿下，殿下——”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双髻吹笙人（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