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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番外之日升月落,青梅白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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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季家嫁作锦亲王继妃的庶女来探望同在寺里避暑的老太太,季延朗终于知道了那个把丑娃娃缝的更丑,之后就被下人找回去的小姑娘是谁了,严格的算来,她是他的表妹,因为他的姑姑做了她的嫡母。
季延朗这辈子的第二个转折,发生在从云戒寺回家的第二个月。
初秋,中午依旧热得很,但早晚都有了入骨的寒意,他伏在沾满夜露杂草从中,直到黎明时分,才得空钻进柴房——他的奶娘在里面,据说是因为偷了太太的玉簪,挨了一顿板子,再关上一夜,天亮就要拉出去发卖。
就是那一天,季延朗知道了生母去世的真相,奶娘早在缺了一角的襁褓上咬破中指写了血书,见他进来就急匆匆地塞进他手里,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听见外面有响动,奶娘从后窗推他出去,临走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给夫人伸冤”。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奶娘说话,那天早上,柴房着火,死了一个粗使的婆子,据说烧的都不成人样了。
夜里,季延朗紧紧攥着干涸的血书,生生在手心上留下两个新月形的血痕,牙齿咬的“咯咯”响,却一滴泪也没有流,他没有资本流泪,因为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空流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十五岁那年,季延朗中了举人,而且排名还不错,很给季家争面子,父亲和祖父难得的和颜悦色,背着苏氏送来不少银子,以鼓励他继续考下去,这些年季家族里的子弟没一个成器的,都是些小时招猫逗狗,大了吃喝嫖赌的货色,眼看着家业就要败落下去,好不容易出了个季延朗。
然而,季延朗不是他们能掌握的住的,他因为憎恨周围这些所谓的亲人们,所以打心眼里厌恶官场,讨厌这些表面光鲜,内里肮脏的权贵世家。得了举人身份以后,就偷偷托了关系好的先生在东麓县买了宅子和地,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把安身之地定在云戒寺周围,只是下意识就做了这个决定,没有半刻迟疑。再一点点把惯用的东西运出去。他头一次这么庆幸家里没什么人在乎自己,要不这么大的动静,怕是谁都惊动了。
一切准备就绪,季延朗终于由着自己的性子把季延之暴揍了一顿,之后就很顺利的被打出了季家门,苏氏撂下话,不让那个小杂种在宅子前面跪足三个时辰,这辈子都别想回来。
回来?他笑了,许是扯动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笑了,等他再次回来,就是整个季家的死期。
为了查案子方便,也为了找个糊口的营生,季延朗进了县衙当捕快,在大炎朝,县衙的捕快和书吏是最低等的官职,活多油水少,但凡有个旁的手艺,都不愿意赚这点钱,而且东麓县因为有个云戒寺,周边几乎都是善男信女,案子少之又少,衙门里的差役甚至县官往往都闲的没事做,在后院里种了不少瓜菜,还养了鸡鸭,也算是有个进项。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整整三年,季延朗几乎没有歇过,衙门有案子就帮忙抓个贼拿个脏,没案子就请假查访从季家逃出来的那几个知情下人的踪迹。时间紧了就在周边跑一跑,时间长了便往远处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倒是真让他找到几个,只不过他们都畏惧于季家的权势,不敢多说,更别提出堂作证,于是他只好一趟又一趟的跑,期待能打动他们。
不论跑得多远多累,每年佛诞日季延朗定会回来,一来,那天到云戒寺的人多,衙门需要人手;二来,则是出于他不足以为人道的私心。
大炎武帝十八年四月初八,宜出行、下葬、上梁,忌会友。佛诞日的法事做完,不少人聚在大雄宝殿听高僧讲经,季延朗和一个老捕快守在西跨院的半月门前,身后就是那片竹林,他最美好的梦境都是发生在这里,几年来他也来过好多次,不过,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见到又如何呢?她是锦亲王的女儿,她所在的世界,是自己今生不愿意涉足的地方,见与不见有什么差别,横竖,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其实,也不怪锦亲王世子和世子妃会怀疑他与秦嫣的相遇是处心积虑做的局,因为他就是存心的。若不是知道迤逦而来的车队是锦亲王府的,他断不会对西跨院的守卫这般上心,这才能抓住那个探头探脑的纨绔子弟,从他手里搜出绣花荷包,内里用同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嫣”字;若不是知道马车里面坐的是她,他也不会傻傻的跟在后边,才能在马惊了之后很快跃上马背,回头得以匆匆瞥见歪斜帷帽之下的秀丽容颜,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只不过,他们都弄错了这一切的因果关系,他不是因为锦亲王府才对王府小姐上心,却是因为王府小姐才更在意锦亲王府。佛诞日之后,他得了个被烧了一半的荷包,爱惜的什么似得,和那丑娃娃放在一起,随身带着,每次无意间摸到都会微笑,像是在做一个最美好的梦。
季延朗曾经有过最接近美梦成真的时刻,年后他应所谓姑母的约去了王府,他心里知道季家没安好心,也知道不应该去,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那是她生活的地方,也可能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唯一机会。那天他远远地仿佛看见了一个穿浅黄色袄裙的姑娘,嘴角不由得悄悄上扬,暗想这次没有白来。
当他知道季家打着他的名义向锦亲王府提亲之时,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窃喜,而后才觉得不对,买通了季顾北身边的小厮才知道季家的打算,同时也听说了王府拒亲的消息,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头空落落的,这时候他才真实的感觉到,自己和她是不可能的了。季延朗恨自己是季家的人,可是也明白,若不是出身于季家,这辈子或许都没有缘分见到她。
去向她的哥哥寻求帮助,也是当时唯一的办法,季家人怀疑他已经掌握了十五年前的事情的证据,几次三番的找人暗害他,满东都城只有锦亲王府是安全的,不得不去。世子爷很聪明的没有提到那桩作废的亲事,季延朗也假装贴身荷包里没有任何与她相关的东西,他们都知道季家不能再和锦亲王府有任何牵连,否则季氏族人会像附骨之蛆一般,搅得大家永远不得安宁。
况且,他并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的父兄都疼她,会为她找一个出身勋贵世家的青年才俊,诚恳爽朗,至少不像他这样阴沉乖戾,她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一切都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桩轰动大炎的旧案落幕三年后,东麓县的光头捕快来东都城抓一个偷牛销赃的小贼——这是那地方二十年来最大的案件。
走在阔别已久的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让季延朗,啊,不,他已经改名为李朗,有些不知所措,东麓县全县好像都没有这么多人,那里安详静谧,能遇见的都是熟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三年里东都似乎添了不少人口,被人群挤着李朗都觉得不能呼吸了,所以找了一个路口飞快的进了小巷,从深巷间穿行,虽说绕的路远了些,但终归快了不少。
实际上,东都城的人口并没有大增,只是今儿是个好日子,镇国公的嫡次子迎娶锦亲王的庶女,排场大极了,不少人都是专程出来看热闹的。
李朗远远地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那样的欢喜的节奏,他在梦中听到过,那样的美梦总是从云戒寺的竹林开始,到那张帷帽下的小脸盖在鸳鸯盖头下为止,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花轿前,笑的恣意开朗,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笑过。
再两年以后,李朗娶了衙门书吏的长女柳氏,那是个温柔的女人,容长脸高鼻梁大眼睛,常常笑着,做的一手好针线,脾气也好,从来没和人红过脸,还识文断字,到时候能教养孩子。县里的好些人都嫉妒他,若不是柳氏母孝守了三年,才不会便宜他呢。
成亲当天,他喝醉了,抓着柳氏的手不放,一直笑,一直笑,恍若在梦中一样。
许多许多年以后,他老了,柳氏也老了,家里的孩子们都有出息,只剩大儿子留在身边做了个地主,娶了个大方知礼的儿媳;女儿嫁进了东都城里的殷实人家,前些年生了外孙;小儿子从小跟着他耳濡目染,长大了以后做了推官,刚正不阿,很得新任皇帝的器重。
老夫妻俩经常携手去云戒寺转转,每每到了竹林,李朗就拿着丑的不行的丑娃娃给柳氏讲一遍小姑娘的故事,柳氏也不嫌烦,一遍又一遍的听着,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每个小姑娘年少的梦里总有一个鲜衣怒马的英雄,他从天而降,救自己于危难之中;每个小伙子心里总有一个低头浅笑的美人,她温柔静默,抚慰自己的伤口。但是,错过了就错过吧,日升换月落,青丝换白发,还会有人愿意陪你过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