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不弃》思夜童

76、番外之日升月落，青梅白发（上）

　　季延朗这辈子的第一个转折点，出现的煞是突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只有他浑然不觉，也不能怪他在娘亲的葬礼上哭不出来，因为那时候他三岁多，正是憨吃憨玩，不知世间龌龊事的年纪，完全不能理解丧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做下这些事的人自然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不过显然他们也没想过考虑这个孩子的未来。

　　他也不记得是何时有了继母，不过，自打记事以来，被他恭恭敬敬称作母亲的，就是坐在上首那个面容刻薄喜穿玫红色满头珠翠的女人，至于真正的生母，记忆深处轻抚他发丝的温暖手指，什么记忆都没有留给他——就连这份温暖，没准也是错觉。

　　年岁日长，离了母亲庇佑的孩子，童年总是格外的短暂，尤其是在他的父亲不缺儿子的情况下，季延朗顶着个礼部侍郎嫡子嫡孙的名头在偏院像棵杂草般长大，若不是有脾气凶悍的奶娘护着，怕是连厨房的下人都敢怠慢他。他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外人，因为总是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不怀好意的陌生人来问他：

　　“你记得你娘亲不？”

　　他若点头，便有人摇头叹息“你那娘亲手脚不干净，你可别跟着学啊……”；若他摇头，那些人依旧摇头叹息“你个孩子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记得，真不是个孝顺的……”

　　时间久了，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就养成了躲在偏院不出门的习惯，从家学回来就挑人最少的路走，逢年过节必须见人就尽量低眉敛目沉默寡言。每次进祠堂，他高高在上的祖父总会让他多跪些时候，季家的族人就大肆赞扬族长仁慈，容留这样一个犯了错的女人，让她不至于无人供奉，魂魄不安。当时季延朗已经稍稍懂事，听闻此言，羞愧的恨不能把头埋在蒲团里不再起来。

　　后来，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些真正做了错事的衣冠禽兽们，是用怎样的心情接受赞美？午夜梦回之时，难道不会觉得后背微凉吗？可见什么报应、什么业障统统都是骗人的，是以季延朗从不信神佛，却没想此生两次与她相遇，都与云戒寺相关，年老的时候想起，也不由得叹一声造化无常。

　　季延朗的庶弟庶妹不少，但都不屑于和他玩耍，唯一的玩伴是奶娘做的个手指头高的丑娃娃，据说是用他幼年的襁褓做的，里面塞得是李氏留下的旧棉袄中的棉花，为的是留一个念想，因着娃娃小巧好带，并不惹眼，所以他走到哪里都把它揣在怀里，宝贝的不得了。

　　季延朗十二岁那年的盛夏，季家老太太带了一家子老老少少去云戒寺避暑，那东麓山山势平缓、树木茂盛，委实比城里凉快得多，一到夏季后院的客房一日都闲不得，络绎不绝满是宾客。

　　老太太这次出门特意带上了季延朗，倒不是有多偏爱这个孙子，这个懦弱的女人还有几分善心，知道自家丈夫儿子做事不地道，平日在家顾着儿媳的面子，不敢对嫡孙多加照拂，只能借着避暑的契机让他出来松快松快——他在府里日子不好过，怕是连洒扫的下人都知道。

　　这一日，季延朗如往常一样早起练拳，他不贪玩，自然有的是时间努力，难得的是年纪不大，还会收敛锋芒，不在族里其余人面前显摆招眼，这些都是奶娘教的，可惜的是他十岁以后奶娘就被安排去做杂事了，很少有机会见到她。

　　正练得满头大汗，忽然边上伸出一只脚，季延朗收势不及，一下子被绊倒在地，因为练拳衣襟微微有些松散，这一跌怀里的丑娃娃就趁势滚了出来，被几个嬉闹的孩子捡在手里。

　　“哟，没想到兄长还爱玩这闺女家家喜欢的东西！”这声音虽然稚嫩，但言语间非常不恭敬，带着十二万分的嘲笑，说话的是苏氏生的嫡子，还未满八岁的季延之。

　　季延朗爬起来，顾不上擦满头满脸的灰土，伸手说道：

　　“把东西还给我！”他一向被这个弟弟欺负惯了，从来不反抗，几次之后季延之就失了兴趣，倒也一直相安无事，这次被抢走的丑娃娃对他而言极其重要，这才出言索要。

　　“哟哟哟，把东西还给我……”季延之捏着丑娃娃的头，阴阳怪气学着季延朗说话，他年少音调尖细，加之有几分故意，那话说出来颇似撒娇的小姑娘，惹得余下几个庶子和小厮们哈哈大笑。

　　笑完，季延之示意几个力壮的小厮按住季延朗，他和几个庶弟将丑娃娃抛着玩，还又几次“一不留神”砸在季延朗的脸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季延朗开始还不住的挣扎，后来倒静下来了，横竖他们就是想看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看也看过了，闹也闹过了，等他觉得无趣了，就罢手了。果然，不多时，季延之也玩腻了，将那丑娃娃扔在地上招呼每个人都踏上几脚，一仰头呼啦啦带着一群人去树上摸鸟蛋了。

　　等人都走完了，季延朗才过去捡起丑娃娃，它浑身是土，右臂和身体之间多了一条裂隙，一丝一缕的棉花从里面露出来，他们都一样的狼狈。一瞬间从小到现在所有的委屈难过都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好在他还记得这地方离季延之他们太近，不适合哭，于是撒腿就往院子深处僻静的地方跑，一头撞进一片竹林里，靠着棵高壮的竹子坐下，双手抱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唉，小哥哥，你为什么哭啊？”

　　忽然间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打断了他，季延朗仰头一看，是个小姑娘，个子不高，衣饰打扮充满贵气，正俯身看着自己，脸上肉肉的，眼睛不算大，见他抬头，就毫不吝啬的给了他一个笑容，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嘴角漾起两个小小的梨涡，甜甜的。他方才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没注意到这竹林边就是通往云戒寺西跨院的半月门，那里一般住着上香的世家女眷。

　　作为一个少年，痛哭流涕的时候被个小姑娘看见，委实算不得一件光彩的事情，季延朗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不愿意与她多说，双手撑地想要起身离开。

　　结果，还没等他脱离地面，小姑娘就很自来熟的拿过他膝盖上的丑娃娃。

　　“哦，小哥哥，你是因为玩脏了衣服才哭的吗？你看你还把娃娃都弄脏了，咦，还弄破了。”她皱着眉头扫过丑娃娃再看季延朗，一脸的指控。

　　“把它还给我。”他伸手，不到一刻钟之内第二次说这句话，许是声音太小，许是鼻音太重，那小姑娘根本不怕他，反而笑了，自说自话的下定结论。

　　“你一定是为了这个哭的，没事的，小哥哥，洗干净再缝好就行了啊。”她凑近了点伸手拍了拍他乱糟糟的头发，接着安慰，“你不用哭的，我以前弄脏了衣服怕娘亲骂，就假装自己是摔倒的，那样她就只顾着担心，不会骂我了。”小姑娘贡献出一条锦囊妙计，笑的更加开心了。

　　“我……我娘亲不在了。”看着这张笑脸，季延朗硬不下心肠直接夺回丑娃娃，他忽然有了说话的冲动，被人安慰的感觉真好，哪怕对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呃，娘亲不在了啊……”小姑娘想了一会，“那是一定要哭的，小哥哥，不如你再哭一会吧？”她歪着头认真的建议道。

　　可他却笑了，站起来摸摸她毛茸茸的双环髻，说道：

　　“不哭了，弄脏的衣服只要洗干净就行了，把娃娃还给我吧，我要走了。”这阵子已经到了用早膳的时间，若他不去，没人会记得给他留饭。

　　“不行，娃娃不仅要洗，还要缝好呢……”说着她倒坐了下来，伸手在腰间的荷包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精致的针线匣子，得意的笑着，“我这里有针线哦，我可以把它缝好，我娘说我的手艺可好了。”

　　季延朗便也坐下来，侧头看着小姑娘抽出一根细针，用不很娴熟的手法缝着丑娃娃，他应该告诉她一开始需要把那些露出来的棉花塞进去，而不是揪出来；他应该提醒她要换一根颜色相近的线；他应该拦住她用杂乱的针脚把那条缝缝成一个大疙瘩。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叶间的孔隙在小姑娘的脸上投射下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斑点，给那白皙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昏黄，身上的浅黄色襦裙在树荫里显得更深，摇摆不定的亮点使她周身仿佛闪烁着金光。她低头的样子格外认真，长长的睫毛轻轻晃动，仿佛手上做的事情就是天下最重要的活计。

　　季延朗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还觉得有些荒诞，他居然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孩子身上感受到了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作者有话说

　　番外比我计划的长了些。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季延朗这个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