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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话 年少不知缘易断 下 ...

  •   卫兰庭醒了,归尘也醒了。两个人却都硬憋着,假装挺尸。
      归尘几次想打破僵局,可是还没张嘴,脸就先烧成了猪头。

      终于,卫兰庭忍无可忍,磕磕巴巴道:“你,你起身么?要,要敬茶。”

      “我,我知道。这,这就起。”

      卫兰庭立即下榻穿衣,可手哆哆嗦嗦半天也系不住衣裳。

      “还,还是,我,我帮你……”

      归尘看不下去了,起身帮他。好在谁都不敢看谁,谁脸红谁都不知道。

      儿时小芋头就是娇生惯养,什么都不会做,衣服松了都不会自己系,归尘没少给他拉衣裳,如今做起来出奇顺手。

      没想到,归尘正躬身给他系衣带,房门忽而打开,县令大人、县令夫人、宁来贵,还有一帮仆妇在外头正看到这一幕,个个目瞪口呆。归尘分明还看到宁来贵怀里的捆猪绳。

      “爹,娘……”卫兰庭像被人当场抓包,满脸通红,但见来的都是府里最壮实的仆妇,又拧了眉眉头,“你们这是做什么……”

      却不料,归尘缩了手后,突然盈盈一笑,恭谨端正行了个礼:“儿媳正恐迟了给父亲,母亲,敬媳妇茶。不想父亲,母亲先行来了,却不知有何事?”

      卫兰庭一愣,看她。

      满场人连同宁来贵表情都扭了,独县令夫人带了片刻,忽而眉开眼笑:“无事,无事!只来瞧瞧你二人可好。甚好,甚好……”县令夫人说完,扯着愣愣的县令,挥手领人走了。

      宁来贵摸着怀里的捆猪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脸上表情像是撞了邪。

      于是,新婚第二日一大早,归尘亲自伺候卫兰庭洗漱更衣,又摸进厨房煮了媳妇茶,晨省时斯斯文文跟在卫兰庭身后给卫县令,县令夫人敬茶请安。一众下人都教这温顺守礼的宁归尘惊了个瞠目结舌,眼珠子掉了一地。

      谁也没料到,鸣山县臭名远扬的女浑虫嫁入卫家后竟是相安无事。非但温顺恭谨,对卫大少爷更是体贴温存,夫妻和美,将他饮食起居照顾得丝毫不苟。卫兰庭敬她如敬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成亲一月有余才改口唤她的名,又爱护有加。不仅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宁归尘也府中待上待下也是礼数周全。

      消息传出去,整个鸣山县的人民都震惊了。

      神棍张老头乘机显摆了一把神机妙算,说是卫少公子有归尘冲喜压阵则病魔尽祛,而宁归尘中邪多年,为卫少公子病魔压制,戾气消尽,还原本相。众人深信不疑,张老头卖符水得了不少银两。

      宁归尘的形象从未如此正面光辉。归尘本打算大闹卫府,但左右一想便觉此乃下策,于是用了一个极反的办法,从此开始了扮演好妇人的生涯。

      -
      “哎哟!”

      归尘照例蹲在地上熬药,站起来时气血不足险些摔倒,不防有人在背后正揽了她一把。

      “可烫着没有?可疼不疼?”卫兰庭这几个月悉心照料身子渐好。他一身湖蓝罩白纱水纹锁边长衫,顶上梳着银冠髻,黑发披拂,十分俊秀精神。

      说来也奇,卫兰庭有一次跌倒在归尘怀里,正贴着她的玉,起来时道:“难怪每次只要靠你近些,我便觉得神清气爽。原来真是你这玉能有奇效。方才我贴着这玉,只觉得全身的气脉都通畅了,再没这样舒服过。”

      归尘就十分大方地把白玉让给卫兰庭不分日夜地带着。自此之后,卫兰庭身体日渐好转,吃什么药都很待见,消瘦的身子渐渐丰润,越发出落得俊俏风流。卫县令夫妇自是感恩戴德,愈发待见宁归尘,卫府也再没有人叫她女浑虫。

      归尘见是他,暗松了口气,又乐了:“你小子不错啊,如今倒能把我承住不倒了?可见我果然是不负东桂小神机之名!哈哈哈哈!”

      归尘每天扮演贤妻良媳,原形无处摆放便天天趁无人时在卫兰庭跟前撒野。卫兰庭大概是她前世今世见过性子最好的人,她说什么他都笑盈盈。此刻卫兰庭教她这么一说,俏脸上微微一红,撒开手道:“这还多亏了你不辞勋劳的照料。”

      “才到爹爹那儿做什么去了?”归尘顺口问了句。

      卫兰庭微微拧了拧眉,摇头道:“这都十多年了,那帮马匪终究未灭,这些年益发猖狂了,邻县不少村子挨了抢。朝廷迟迟也不派兵来剿,听说和西凉蛮子又开战了。只怪咱们这样的小地方,没什么大人物。若然我们是朝中云家,沈家那样的,这匪患也就早荡平了。”

      归尘闻言也顿了手:“说到底我们是小地方,当年若是云家肯稍付点心思,一并剿了马匪,也不会有这多年的祸患。”

      卫兰庭微微叹息:“也未必都能怪在他们头上。比起战事,马匪也就不算什么了。这是和西凉打了这么些年的仗,太耗元气,我东燕已难复德文帝在位时的风光。朝中朋党之争日增,马匪之患无人问津,只怕终酿大祸。”

      归尘抿唇,见他眉头深拧,翻了个眼直摆手:“嗨,这些大事,也算不到咱们头上来,让那些什么云什么沈的掉头发去罢,你没的费什么精神头!别在这晚风的院子里头说话。到房里去,请你贵手帮我个忙!”

      卫兰庭闻言一笑:“什么?”

      归尘想起一茬是一茬,四物汤也不煎了,摔下手里的扇子,拉着他就跑进房里。归尘翻出一块红艳艳的小肚兜来,神秘兮兮凑到卫兰庭身前道:“来来,你替我描个花样。你知道我不大会作这个,拿出去问别人又丢人。我来想花样,你来画,定要绣个漂亮的。”

      卫兰庭接过她手内巴掌大小的肚兜,微微失笑:“既是做肚兜儿,你要先绣好了图样,然后才剪裁缝制,否则岂不被绣花绷子绷坏了?且你绣给我,这也太小了些,要大两个才穿得下。”

      归尘一把抢回来,笑嘻嘻做了个鬼脸:“谁做给你来。嘿嘿,这是做给小娃儿的,刚出生的小娃儿那种大小。”说着扯了一块新的红绫递给他道,“那你在这上面画,我重做。”

      卫兰庭却愣了:“小孩子?谁家小孩子?”

      归尘冲他挤挤眼,但笑不语。卫兰庭虽有些傻气,却极聪颖细腻,眼睛猛地一黯,轻轻垂下眼眸:“原来你是做给别人看的。绣了小孩子家的东西,府里人自以为你决意为我卫家开枝散叶,安心过日子,也就不防着你跑掉了。”

      卫兰庭黑亮的眼睛沾染黯然,如幽清的镜湖上压罩阴云,孤寂悲伤。归尘看在眼中,心里不觉一酸,忙抖抖手里的红绫道:“反正这绫子多,我给你也做一个。做得不好,你可不许笑我,好歹给个面子穿一回,啊。”

      卫兰庭又动了动睫毛,笑起来,眼睛缓缓亮回来:“我替你描花样,你想法总是新奇,不会做得不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归尘乐颠乐颠地跑去搬来文房四宝,铺纸研磨。

      归尘给小肚兜设计了个玫瑰花缠荆棘纹的图案,很有那么点哥特式吸血鬼风格,顺带还给卫兰庭说了一下吸血鬼的故事。归尘唾沫横飞地说完,无限神往道:“兰庭,你说吸血鬼多好!不会老,不会死,不怕痛,还个个貌若天仙。我若遇到了,定然抱他大腿,求他把我变成吸血鬼。啊咧咧,我宁归尘这才不枉此生!”

      卫兰庭那闻言忙丢下了手里的红绫来捂她的嘴,拧眉道:“莫胡说!人不人,鬼不鬼,那样可怕的怪物,有什么好。我宁肯这般病死,也不要作那样可怜的东西。若我有朝一日成了那般怪物,定要深恶痛绝,生不如死的。”

      “好好好,不说不说。那咱们这个给你的,绣什么?”

      卫兰庭素来喜欢清净的花鸟山水,却顿了顿,破天荒垂眸小声道:“绣一个比翼双飞的可好?”
      归尘咬指头想了想,认真道:“比翼双飞可就难了,不过既你喜欢,那我试试。”

      卫兰庭看她一眼,脸颊晕染秀净的淡粉。

      卫兰庭捻着细毛笔仔细地描,长睫轻覆,专心致志,目光有种分外的光泽。归尘没个正经地趴在桌前看他,把个卫兰庭脸又看红了:“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归尘笑嘻嘻道:“我打小怎么没瞧出你生得这样好看呢?要是再长个二两肉,必定玉树临风了!”

      卫兰庭脸红更甚,唇角却分明在笑:“你,你怎么又没正经!”他又摸了摸胸口,顿了顿,道,“你既给我绣了这个,我也赠一样东西还你可好,恰好,你生辰也快到了。”

      归尘一顿,摆手道:“哪有,我生辰还早呢,急什么。”

      卫兰庭道:“哪里还早,是你自己忘了。不过十来天了。”

      归尘一僵,停住了动作,随后笑道:“瞧我这日子过的,都不知今夕何夕了。分明我给你绣东西在后,你备东西在前,还想诓我!给我备了什么好东西?”

      卫兰庭叫她说得愈加尴尬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拿出来。

      原是一支雕花宝蝶坠珠银簪,造得精巧,手工上乘。

      “我瞧你平日也没有这些,仅有几样首饰也是娘给你的,便私自做主给你打了。”卫兰庭有些忐忑地看着簪子,脸益发红了,好像藏着什么小秘密一般。

      归尘接过簪子,眼底突然作酸。这辈子还从没有人送她过什么,宁来贵也不会教她怎样梳妆打扮。她打小就编个辫子盘在脑后随便拿根木棍一叉了事,张二蛋天天笑她“脑后盘了一坨插了草的牛粪”。而婚后,卫兰庭每日清晨花大半个时辰坐在妆台替她绾出精巧的发髻,如今还特意打了这支簪送她。

      “兰庭,你真好。”

      卫兰庭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哭了?可是不喜欢?我,我……”

      “你傻啊。我是高兴的!还没人送过我东西呢!”一股莫名的悲楚抵在喉头,难以下咽,归尘却硬扯着嘴笑,“来来,你快给我戴上。”

      卫兰庭这才扑闪着睫毛,珍重又细致地将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间。他轻轻碰了碰归尘的头发,低柔道:“归尘,你以后莫要哭。便是开心的,也莫要哭。”

      归尘看着镜子里的少年,眼泪掉得更凶了。

      -

      绣肚兜这条妙计果然成效极好。归尘成日笑脸盈盈地绣小小的红肚兜,有人问起她就羞涩地回答“将来总是要用到的”,卫县令和县令夫人喜得合不拢嘴,直暗示卫兰庭要加把劲,把个卫兰庭羞得只得胡乱应声不敢答话。及至两个肚兜快完工时,归尘已经完全被卫府上下接受为大少奶奶,是个自由人了

      归尘不得不承认自己开始舍不得卫府。舍不得卫府的杏仁奶糕,舍不得院子里的修竹……最舍不得的,当然还是那个尚未痊愈的小芋头。即使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在卫府的光影仍是她跌宕人生中最简单美好的时光,似苍天馈赠。

      一直到距离她十五岁生辰前三天的晚上,归尘才终于趁卫兰庭熟睡,从枕下摸到以前卫兰庭就写下的休书,趁夜出逃。她恋恋不舍站在卫兰庭窗站了很久,才磨磨蹭蹭转身。然而她打开门刹那,突然有人问她:

      “你……要走了么?”

      轻灵如泉流的月色中,归尘的身子僵在了门口,想要说出点“青山不改流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之类很有感觉的话,却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嗯……”

      她没有回头也知道卫兰庭必然僵硬地坐在月色里,睁大眼睛凄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有时归尘一回头就能看到卫兰庭独自在某个角落里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孤寂入骨。

      夜色沉静如水。空气却似在冰冷的月光里款款地凝固了,冻结两个人的身影,一个在门前,一个在榻上,月光在两人间流成了一道银河。令归尘没有想到的是,卫兰庭像新婚那夜一样,很有水平地说出了很有感觉的话。

      “归尘,我请你……留下好么?”

      卫兰庭吐出这句话,声音温软,却似拼尽一身的气力,带了微微的抖颤。

      归尘突然像是被一把柔软的小刀刺到,痛,却吐不出声来。

      “归尘,我自幼在鸣水山读书时就十分喜欢你。你自小善良伶俐,真情实意,我那时就想,我若有你一半洒脱就好了。马匪入村,你救了我,为了四块杏仁酥,拼死冲撞广文王世子也不肯丢下我。我自幼体弱,从来独自与药为伴,从未有人如你一般伴我左右。离开柳先生的私塾后,我在这深宅里关了七年,总是回想你带我在山里玩的日子,想起你当年在泥土里抱着我,在世子面前死死拉着我不放。爹娘说要给我冲喜我是断不愿意的,后来听说那人是你,我……我便动了私心,默许了此事。我如今才告诉你这些,你不要恼我。我那时还自私地想,你名声不好,性子又烈,将来说不定会被你爹爹嫁到哪户人家受苦,还不如我把你娶进府里来,纵我死了,也保你一生吃穿无忧。我并不知道你原来……原来早已把心许了别人……”

      卫兰庭第一次讲这么多话,好像是怕自己今生再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讲给她听一般。少年低低的声音弥散在月光里,犹如薄雾朦朦。

      “我心里羞愧,不该自不量力却偏要耽误你一生,我决意不阻拦你离开。可这么些年了,你分毫没有变。你同我记忆中一样好。我看得出来,你平日虽是做给别人看,却是真心实意对我好。每日伺候我洗漱穿衣,喝药吃饭,从没吐过一字不快,反想着法子逗我开心,自小到大,再没有第二个人如你这般贴心过……这三个月,我天天数着日子过,越是开心,越是怕突然有一天醒来你就不在了,这样的日子像梦一样地没有了。半夜里起来也总要摸摸旁边的被子看你走没走。”

      他顿了顿,平息了紊乱的呼吸,很轻很轻地问她:“我已离不开你。归尘,留下好么?”

      归尘动了动唇,这才发现脸上的眼泪已经挂了满脸,湿凉凉,滚滚落进地上月光里,悄无声息。她咬着嘴不回答,怕一张嘴就哭出来,有损女浑虫的铁血名声。

      过了很久,卫兰庭见她不再回答,声音变得如同一袭没有了重量的薄纱,在夜色里飘飘渺渺。

      “倘若……我是说倘若中的倘若……倘若你等的那人没有赴约,倘若有一日你和他在一起不开心了,你就再回来。只要那时我还活着,我就一直留着这半边榻,等你哪日再悄悄睡回来……”

      归尘忍不住抖了一下。她一直觉得只要自己替他养好身子,然后拿了休书悄悄走人,他便能重新开始快活逍遥的日子,直至这时,她才惊愕地意识到,恐怕这实心眼的会在她走后等她一辈子。宁愿他恨一辈子,也不能叫他念一辈子。她咽下满喉咙的酸楚,用尽平生锻炼出的所有演技,吐出冷漠嘲讽的声音:“我看你这小子是病了太久,脑子烧昏了头罢?我对你好一点,那不过是为了今日的自由之身,你倒好,还死皮赖脸赖上我了?我等的那人有钱有势,风流倜傥,我会看上你这种病秧子,耗在这样的破院子过一辈子?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身后那人没有了半丝声响。然后,忽听卫兰庭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辛辣的血味在夜色里游蛇一般荡开。平日里卫兰庭咳一声,她都要赶忙凑过去为他添衣暖身,这次她却硬生生忍住没有回头看他。

      “归尘……你……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卫兰庭剧烈地喘息,呼吸似要随时断去,声音带着孩子似的迷乱与绝望。

      归尘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背着包袱拔腿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一天晚上,归尘像头被火烧了屁股的老驴,拼了老命地狂奔,又跑得东倒西歪,几次撞上东西。归尘一边跑一边流泪一边想,自己如果不拿奥斯卡奖,所有拿过这奖的人大概都该遭天打雷劈……

      等她跑出卫府时,卫府里所有的灯都已亮了起来,乱作了一团。她隐约听到有女人在嘶声地哭喊。她害怕听到有人喊“大少爷不行了”这样晦气的话,只管在黑夜里慌不择路地往前奔。

      这时的归尘死也没有想到,就是她此夜的这番话,毁了卫兰庭的一生,也乱了她的一生。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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