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鼹鼠先生 ...
-
文肯特停下速记,他睁着一双充满疑惑的墨绿色眼睛,问道:“你是怎么从伦敦的街心公园跑到法国的浪漫之都巴黎去的?”
“格林先生,问题不是我究竟是怎么跑过去的。我本来就是从巴黎而来。你明白了?瞧瞧你的脸,你开始怀疑我撒谎了是不是?你去过巴黎吗?”
“唔。……没去过。”
“如果一个人对你说她去过巴黎,而你自己又没去过的话,你应该相信他。”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吉吉,你应该清楚我们之间有着协定……”
“别这么无趣,格林先生!先丢开你那一套乏味的求真务实,如果有人对你说了很美妙的话,你就应该相信它。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活下去的力量。——现在,我可以开始了吗?”
“……请讲。”文肯特看着吉吉的眼神依旧充满不信任,理智告诉他一个下等的站街女不可能拥有美好的故事,他想从她们身上获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被迫栖身于魔鬼的痛苦经验,然后把它们像金线般穿插着织进自己的故事里,好为小说增色罢了。他想要的只是这些。但既然这个讲话很有条理的妓女愿意说些另外的话,他或许真该听听,天知道从她那张冻紫了的嘴唇里,能跑出什么绝妙的故事来呢!文肯特打定主意,挑了挑眉示意吉吉继续往下说。
吉吉点了点头,她的烟抽完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瑟缩着说:“那是在我二十岁时发生的故事,那时我又年轻又可爱,境况也不像现在这么坏。——哦,当然,我现在也没有多老,只是纯粹指境遇而言。总而言之,那个时候,我在巴黎老城区的塞纳河畔晃荡着找些生意,有时是在经过桥洞的时候,就会有一两个喝的醉熏熏的家伙扯住我;有时是在游客观赏区闲逛的时候,总会有些看起来很无聊的单身汉旅客向你抛媚眼,他们认为这里是浪漫之都,嫖妓都不用花钱!这些家伙坏透了,也傻透了。现在我不想谈那些蠢货,让我们来谈谈鼹鼠先生吧。”
文肯特被吉吉的比喻给逗笑了:“鼹鼠?是指那位先生的外表吗?”
“他很胖,超乎你想象的肥胖,在他那张庞大的脸上,五官给挤成了一堆,本来很有神采的一双眼睛,硬给赘肉挤成了三角豆豆眼,你看,就像这样。”
吉吉捏住了脸颊上的两块肉,使劲往中间一推,文肯特扑哧笑了出来。
“鼹鼠先生家很有钱,我听说他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整天坐着飞机飞来飞去的那种,不过不常上报纸。这个人在妓女圈里名声糟透了,从一个小时收费五百欧元的高级应召女郎,到三欧元一次的站街妓女,没有一个人喜欢他。这并不是他的外表之缘故。您也知道,干我们这行,客人长什么样子实在无足轻重,因为他们付钱。鼹鼠先生真正招人厌烦的地方,在于他那个恐怖的臭脾气。”
“难道他喜欢打人?”文肯特忍不住插嘴道。
“不。比这个更糟糕,他喜欢粗声粗气的骂人。您可以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肥胖的大商人,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余的二十个小时他的嘴巴就没停过,永远在不干不净的骂粗话。——你会喜欢这样一个朋友吗?即使他比比尔盖茨还富有?哦,不。没人会喜欢他的。我们也一样。我听一个同行说,鼹鼠先生把他能够得罪的高级应召女郎都给得罪光了,只好屈尊降贵,找我们这样的来泄泄火。可是,她也不喜欢他。她说,从开房到干完总共有三十余分钟,他一直拽着粗嗓门骂东骂西,骂服务员服务不周到,骂大堂经理不会调教人,骂其他客人挡了他的道,甚至骂一株盆栽摆的不是地方……当他们两个赤条条躺在床上的时候,鼹鼠先生又开骂了,他骂妓女脸上的每一条细微皱纹,骂妓女替他脱衣服时弄疼了他的手腕……一直骂到干完,最终把这位卑贱的妓女给惹火了,没收钱就跑了。据说,那天自从鼹鼠先生和妓女走进这家酒店开始,其他房间的房客又是报警,又是投诉,差点就闹上了报纸头条。”
“哈哈哈哈。”文肯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他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个赤身裸体,永远都在尖着嗓门骂人的胖子的滑稽形象。这个故事真有趣,应当写进小说里!他边笑边把鼹鼠先生惹笑话的梗概记在了记事本中。
“我一直都把鼹鼠先生的故事当笑话来听,但我无法料到的是,有一天鼹鼠先生也会找上我……准确的说,是某天晚上,我在街上闲晃的时候,他发现了我。那时的他看起来状态挺糟糕的,身上裹着定制西装,走路的蹒跚姿态像个皮球前后左右的滚动,脸上时刻都露出一种被抛弃的小狗的可怜表情。若不是他告诉我他的身份,我一定会马上接下那单生意,但当‘鼹鼠’的名号在我脑中闪过,我能想到的第一条就是跑!他在后面叫住了我:‘站住!你似乎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别试图骗我!我已经观察了你好几天,你几乎都靠拣游客吃剩的东西充饥,难道你不想要些钱,去弄点儿新鲜的热食填饱肚皮,再找个温暖如春的地方睡个好觉?我可以给你这些钱!但前提是你得做我的生意才行!’瞧,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说话挺在理儿,我确实没钱了,既然碰到了鼹鼠先生,说不定倒是个赚钱的好机会。我跟他要求其他站街女的三倍报酬,他要是敢跟我讲价,我立马就走。令我吃惊的是他立刻就同意了。
鼹鼠先生把我带到一间24小时营业的咖啡屋——当然不是像这里这种,那里的布置很温馨,店员也没长着红鼻子。他向我提出一个很奇特的要求。”
吉吉刚说到这儿,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当”敲了九下。
“哦,现在可是我活跃的时间啦。”吉吉裹紧了她那身旧衣裳,向文肯特笑道:“那么,明天再见?”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文肯特的右手。文肯特知道她在等待什么,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拿出皮夹,再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五英磅的钞票。——对于习惯使用信用卡的英国人来说,这张五英磅的纸钞可是笔大数目。吉吉兴奋的满面红光,她从文肯特那儿抢过钞票,响亮的亲吻了纸钞一下:“谢谢你啦,好先生!祝您晚上愉快!”她把钱塞进胸罩,蹦蹦跳跳的走了。
文肯特轻笑了一下,今晚使他感到收获颇丰。他在咖啡屋昏黄的灯光下,紧张的整理自己几个小时内速记下来的内容,一直工作到将近十点钟才晃悠悠的回家。他有预感,这将是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轻喜剧小品——当然是有笑有泪的那种。
伦敦川流不息的出租车、私家轿车,仿佛都在为这位未来的大作家致敬。文肯特面带微笑,脚步也变的轻快起来,虽然疲累,心里却喜悦无比。
凌晨六点半,吉吉在一幢陈旧的公寓中醒来。她绵软的身体小心翼翼的靠在一个老人身上,老头儿早醒了,睁着一双混浊的眼睛,逐一检视自己房子里的摆设,从褪色的廉价印花墙纸,脱了漆的各式矮橱、柜子,数不清的像框,里面夹着发黄的老照片,有些是全单人照,有些是全家福。老头儿把这些旧东西都当作无价珍宝般,每天都要擦拭无数遍。他不停的唉声叹气,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可人儿,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吻了一下:“安,该起床啦。”
吉吉利索的爬了起来,在老头儿皱巴巴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早安,约翰逊先生。”她大大方方的下床,找出自己的衣服穿上身。
老头儿呆滞的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抿着嘴唇道:“安,你该去叫珍妮起床了,这孩子最近很不听话,老师说如果她再旷课的话,就升不了学了……”
吉吉捏出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嗓音:“爸爸,我正吃饭呢,吃完就上学去。”
“哦……”老头儿点了点头,他的脑袋时而迷糊,时而清晰,瞧,床头柜上摆着的是他这生挚爱的两个女人的照片:妻子安和女儿珍妮。过去无沦落到何种困难的境地,她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半步,即使现在也是如此。老头儿挑剔的审视了一眼吉吉,现在,他又开始犯迷糊了,吃不准眼前站着的到底是妻子还是女儿,只能可怜巴巴的叫了一声:“亲爱的?”
吉吉走了过去,她抓起老头冰凉的手,在他额头上亲吻一下,温柔的说:“我们的女儿已经上学去了,我现在去买菜,马上就回来,好吗?”
老头儿顺从的点了点头,当吉吉转开门把手的时候,一滴混浊的老泪在他眼眶中落下:“亲爱的,我为你栽的兰花又长了一个花苞,难道你不想留下来,等着看它开花吗?”
“我下回再来看它,好吗?”吉吉穿过会客厅,在一本圣经里找到了她的酬劳。这本砖头似的书里还夹着不少零钱,但吉吉只取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因为她喜欢约翰逊先生,他很亲切,就像她的亲人一样。
时间尚早。吉吉步出约翰逊先生的公寓,困的直打呵欠。
这个时候要能来上一杯热呼呼的黑咖啡就好了。吉吉想着,低头穿过人群。——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但这个城市如同上满了发条的机器,已经开始转动起来。每个一瞥而过的路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焦虑表情,他们或许在担忧着房租、学费、工作,或者正在失去的某个恋人。
说到恋人,像具死尸一样躺在街边的黑衣男人是谁……
“乔伊!”吉吉吓的尖叫起来,她冲了过去,扳开男子的手臂,乔伊那张被打的不像样的面孔完全暴露了出来。
“早上好啊,吉吉。”他那几乎被打烂的嘴巴里,艰难的吐了这么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