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彤之死》丁丁执剑

5、徐未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接到徐央的电话。
　　六年了，她几乎和徐家撇清所有的关系。除了夏彤——这个由徐家养育的女孩，是徐央心头芒刺，夏彤让她明白，自己永远都脱离不了徐家。
　　可是现在，就连这脆弱的联系都消失不见了。
　　妈妈终于止住眼泪，睁着红肿的双目，向空中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我从包里找出药片递给她，看她就水吞下去。
　　“好一点了吗？”
　　她点点头，靠在我肩膀上，闭上眼睛。
　　“徐未。”
　　“嗯？”
　　“妈妈现在只有你了。”
　　我心一动，握住她的手。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我手背：“听妈妈的话，不要再去和那两个女孩子有什么牵扯。夏彤都已经不在了，我们和剩下那两个也没有关系了。”
　　“可是徐央……”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不要再提她。她早就不是徐家人。”
　　“谁说她不是？”爸爸沉稳的声音响起。
　　他从座位上直起身子来，狠狠地瞪着妈妈：“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当真了？徐央当然是徐家人，没人比她更有资格称是徐家人！”
　　我垂下眼。
　　当然，没人比徐央更有资格，她才是徐家唯一的血脉。我和夏彤，不过是寄居他人檐下罢了。
　　下了飞机，不及休息便驱车直赴杭州。我在路上联络徐央：
　　“我们马上就到。”
　　“……”
　　“徐央？”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你们过来看看她吧。”我听到她在那头啜泣。
　　我黯然地挂了电话。
　　“我们要不要直接过去？”我问爸爸。
　　“嗯。”他点一下头，“都布置好了？”
　　不等我回答，他叹口气，看着大雨滂沱的车窗外，喃喃念叨着什么。
　　“怎么了？”妈妈侧过脸去问他。
　　他苦笑：“好像还是昨天，夏彤才几岁大，我回家，她笑着到门口来迎，给我看她新画的画。”
　　妈妈听了，眼圈一红。良久，哽咽道：“我辛辛苦苦养了她那么大，花了多少心血，怎么说走就走呢？”
　　我转过脸去。
　　夏彤。我们是像亲兄妹一样从小一起长大的。玩在一起，念同一间学校，就连睡房都是紧邻着。生命里突然少了她，感觉好似胸口被剖了个大洞，空空落落的。
　　按着徐央给的地址，把车开到南山路，寻了号码上楼去，才发觉是幢旧楼，木楼梯咯吱咯吱响，颇似小时候住的祖屋。
　　徐央来开门。
　　她红肿着双眼，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一身黑衣，衬得人愈发憔悴起来。看到我们，只是微微点点头，便侧身将我们迎进去。
　　我无暇顾及房间的布置，跟在徐央身后穿过客厅进了第一间房间。房里烟雾缭绕，让我第一瞬间内睁不开眼睛。
　　好不容易看清这个房间，应该就是夏彤的卧室，所有家具全部被扫到一边，空出的书桌上摆了香炉蜡烛和几盘贡品，靠在墙头的，就是夏彤的遗像。
　　我走上前，给她上了一炷香，鞠躬时，离香烛的烟雾太近，熏得直流泪。香炉里的香灰又厚又多，整间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鼻子开始发酸，我的眼睛愈发痛起来，眼泪止不住流。我用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弓着身子，可是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已经承接不住，顺着手指缝滴下来。我心中骇极，踉跄着有些站不稳，耳边开始轰鸣，又好似听见了妈妈的号哭声……
　　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扶住什么东西。不知道谁的手伸过来，有力地支撑住我，将我拉到一边坐下。
　　过很久，才终于能够镇定地直起身，拿开遮住眼睛的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脚不再发软。
　　我抬起头，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面纸，我看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对他点点头，接过来擦拭残余的泪水。
　　直到这时，才能从容扫视周围。
　　妈妈显然刚刚大哭了一场，爸爸也是老泪纵横。徐央站在门口，撇过脸去，看得出在擦眼泪。
　　我突然想起来。
　　“你就是韩彬？”我问身边的男人。
　　他点点头。夏彤向我提过他，徐央的男朋友，待她如珠如宝。
　　“我是徐未，谢谢你照顾我妹妹徐央。”
　　他笑笑，“应该的。”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我抬头看，不由得一怔。
　　是伍夜。
　　瘦小细弱的身躯，内在却有一颗足够强壮的灵魂。依然是那样锐利的眼神，紧抿的固执的嘴角。她镇定地扫视着泪眼朦胧的房间，在看到我的时候，也只是多停留了一秒钟。
　　爸爸先站起来，说：“我们出去谈吧。”
　　伍夜点点头，跟着爸爸走出去，经过门口的时候对徐央说：“你留在这里。”
　　徐央不响，过一会儿，蹲在灵桌边开始烧锡箔。
　　她突然叫我：“徐未，你也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好了。”
　　我犹豫道：“我还是在这里陪你吧。”
　　“不用了，我陪着她。外面正在谈丧礼的事，你出去听一下也好。”韩彬说。
　　“那好吧。”我低着头走出去，以免看到夏彤的遗像。
　　“追悼会定在星期六上午十点，棺木、花圈全部都准备好了。”伍夜冷静地道。
　　爸爸沉吟一下：“骨灰让我带走。”
　　“不行，”伍夜坚决地说，“夏彤是我表妹，她的父母兄姐都不要她了，现在我是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我一怔，要想一下才发现，夏彤似乎真的是伍夜的远房表妹。
　　“她是我女儿，我不能把她的骨灰留在这里。”妈妈说。
　　伍夜冷着脸，明显是反对的表情。
　　我忍不住开口道：“让我们带走吧。夏彤会想跟我们回家的。”
　　她震惊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良久，才低低地道：“你们不会不要她的，是吗？你们会用最大努力保护她的，是吗？”
　　我看着爸爸妈妈黯然的表情，叹口气，说：“是的，我们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她突然松了口气似的，垮在沙发里。
　　“好吧，你们带她走吧。”
　　我陪着受了两夜灵，大部分时间默默地低头坐在那里，偶尔出去抽支烟。不，我不能看她的遗像，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她的神情，是一直在变的。
　　徐央每次上香，都会细细看她，说“你看，夏彤在笑呢，她知道你也在陪她，高兴”，或是“夏彤怎么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是不是因为她爸妈没有来？”更可怕的是“徐未，夏彤好怨，她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其实她怨死我们了，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待她确实不够好”。
　　韩彬如果听不下去，就会阻止，说：“这些都是你的心理作用，夏彤在的时候，我们并没有亏待她。夏彤一直大度，不会记恨人的。”
　　追悼会如期举行，来了很多爸爸商界的朋友。呵，我差点忘了，夏彤的亲生父母也是财大气粗的商人。
　　韩彬帮忙负责了大部分事务，井井有条，连爸爸都忍不住说，徐央这次真的是找对人了。
　　二叔派人送来的花圈被徐央掼在门外，她还是不原谅他。爸爸纵使大发雷霆，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之后的事，基本上一切都很顺利，只是追悼会结束时妈妈抱着棺木不让推走，着实吓了我们一跳。伍夜帮着把她拉开，扶到一边休息。
　　我订了飞机票，决定过两天领完骨灰就走。
　　徐央找我出来说话。我们约在她公寓旁边的中国美术学院。
　　“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
　　我们在教学楼里踱着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点都不像学校，而像是一个超现代的艺术展览馆，利落的黑白建筑，任何一个转角都可能看见学生作品的展示：血红的雨伞、挂满底片的隔间……
　　“夏彤最喜欢这里。”徐央突然说。
　　“哦，是啊，她一直很喜欢画画。”
　　“她说，她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到这里来念书。”徐央看着我，“可是你们没有给她机会。”
　　她伤心地说：“你们总是说，‘夏彤，你为什么念不好书？’你们逼着她做她永远都不懂的数学题，逼着她出国念书，逼着她考大学。你们为什么从来不去想一想，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喜欢画画，她只想画画，”她低低地道，“你们为什么就不给她一个机会呢？”
　　是的，夏彤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画画。
　　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每年生日最想要的礼物无非是颜料和画具。可是妈妈不肯请老师来教她，她功课太差，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花在这种爱好上。夏彤一直很努力，功课做到深夜，成绩却一直不见提高。
　　后来没有考上高中，爸妈把她送到比利时去读书。我假期去看她，她将我带到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指着席慕蓉和陆蓉之的作品对我说，她们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中国人也可以画出很好的油画。
　　我看得出她眼中的渴望，却残忍地告诉她，不要去想这些东西，好好念书，你一定要考进大学。
　　我们为什么都不能给她机会，让她追求自己想要的？
　　我们总是逼着她，夏彤，用功读书，你要考高中，你要考大学……你看看徐未、伍夜，年年是优等生，就连徐央也能考进浙大附中，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糟糕？
　　“徐央。”我去拉她的手。
　　她别过脸来，看着我：“徐未，你不是爱她吗？为什么不能给她幸福？被你爱的人，怎么都得不到幸福呢？伍夜是这样，夏彤也是这样。”
　　我蓦地甩开她的手。
　　“记得吗？我曾经叫你走，跟我一起走，离开这种家庭，但是你拒绝了。徐未，你一直都是这样软弱的人，大伯领养了你回来，真不知道是幸运或是不幸。你甚至都不能尽力去保护你爱的人。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只爱一个人？”她淡淡地道。
　　这就是离开杭州前徐央最后同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