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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八回 妖与除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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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入深秋,山光由三色相间而成,或是深绯如枫,或是泛黄待枯,又夹杂些许常青之色,于远山团团簇簇地堆叠,颇为雅然,望者息心而沉醉其中。
而浮躁难安之人无暇顾及这山景,更无意欣赏其韵味,他踏过层层枯叶奋力奔走,不断呼喊寻找着,在莽莽山野中茫然地搜寻,徒劳无功。
晌午至黄昏,余晖洒满林峰谷涧,霞光浸透鳞状云彩,时间随山溪潺潺淌过,从未休止。少年力竭地卧倒草坡,乏力之至不愿露出丝毫眸光。
长久休憩罢,他终于平复气息,颓然坐于枯草上,仰头不知望向何处。天边最后一抹光辉也渐渐褪去,枝叶稀疏处隐约闪烁星辰,山林归于寂静,唯有月光照明归途。
不愿打扰这份静谧,少年沉默着孤坐其中,草间虫鸣不绝于耳,他却恍若不闻;而似天光变幻般,他眸中的琥珀色渐渐黯淡,原有的光彩变为寂然,失去了全部情感。
单薄身体任凭夜风侵袭,孱弱得随时会随风而去,远离尘世,不论归处。
他已寻遍所能及处,不说急于寻得的庚月,哪怕是弱小的妖怪,都一无所获;他也从未想到,只要妖怪们单方面地断开联系,人类将绝不可能与妖怪产生羁绊。
妖怪太过傲慢,他们总以高一等的姿态俯视人类,哪怕是愿意靠近,又总因蟪蛄与冥灵般差别的寿命望而却步,甚至由此更为傲慢。真正平心与人类相交的,少之又少不为足道。
人类并不孤单,可妖怪缺少与同类相处的方式,却是无一例外地寂寞,所以人类成为了妖怪消遣寂寞的工具,喜则随之厌则弃之,可有可无。
浓雾乘着夜色不知不觉间弥漫开,空气因水汽氤氲而变得沉重起来,少年又开始喘息,声声嘶哑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不知是难以承受粘稠的重雾,还是不断趋向黑暗的内心。
往日的平和温柔终于被替代,如孤冷月光般的悲戚浮现他脸庞,那仿佛坠入深渊的漠然神情令人胆寒。耳边风声呼啸,其中夹杂着自记事起所有妖怪的咒怨,冷漠神情一瞬被打破,他畏惧着蜷缩着,同幼时自我保护一般,将自己封闭于可怖又黑暗的世界中。
“讨厌……妖怪。”
风声突然凌冽起来,万物躁动不安,声响自四面八方而来,将少年围困其中。黑云覆压而来,盖过星辰与月辉,掩去了一切光亮;黑暗在瞬间占领所有空间,正嘈杂着的草木也骤然噤声。
少年更加害怕地躲藏,想将自己无限缩小来获取一丝丝心安,完全没意识到这是毫无用处的。他就像是五、六岁年纪的孩童,妄图一叶障目,以为只要逃避便能远离梦魇,却不知自己正被一点点侵蚀殆尽。
他回到了那个被人类与妖怪双方排斥、不得方寸容身之地的时期,年幼的他渴望着温暖,一昧被恐惧驱赶逃窜,却看不到丝毫亮光。
如果没有妖怪的话……
不断颤抖的身体猛然顿止,少年支撑着自己缓缓起身,目光似有所往地四处探寻,灰暗的眸光不经意间恢复奕奕神采,倏忽掠过一道白影。
“老师!”
随几声布帛撕裂的声音,这死寂般的结界不断裂开,直至破裂粉碎,显出原有的模样。泾渭分明的两派妖怪相对峙着,白色妖兽居于一方首列,以身躯护卫着少年,狠戾地朝敌人低声嘶吼,不容侵犯。
感到威胁的妖怪们稍稍退后,分外忌惮地打量局势,眼见少年已经从魔障中清醒,终于选择暂且退却,随着逐渐消去的雾气一同消失。
少年自茫然不解,在目睹着变化与情形后,渐渐明白自身遭遇,大概与在三世子家因食虫侵入了内心一事相仿,心中的黑暗面被引导,迷失于过往的恐惧中。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随敌人的退去而减缓,少年松了口气,浅笑着轻抚妖兽蓬松的毛,对方则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化回三色猫的模样,毫不客气地窝在他怀中。
“庚月……”
“夏目,你没事就好。”
少年将目光转向引领者,记起自己前来的目的,神色变得急切匆忙赶前几步,才开口唤得姓名便被打断,只见对方轻轻摇头,淡漠眸子里已经看透了所有。见状,他也不再多言。
精神上的负荷一下子全部消失,尽管还带着种种疑惑,但总归是如释重负,于是他颇为满足地合上眼,疲惫的身子失去了控制向旁侧倒去,吓得猫咪立马变回原形接住他。
庚月像是意料到猫咪的反应,倒是从容不迫的多,他屈身靠近少年,一向神色冷淡的他却是难得浮现起一丝笑意,“虽然起伏不断,但好在寻到了自己的路。”
妖兽不置可否,叼起少年轻置背上,腾跃而起直至天际。庚月目送他离开,似是无意地扫过星辰,罢了挥手领一众妖怪离去。万物归于祥和,枫叶落地之声亦可听闻。
墨染的天星辉遍布,簇拥着一轮冰玉,月辉亦明虽寒却暖。
时间流逝,夜色深得更彻底,黯淡的月不足以照明山路,仅仅是共星辰排布,以晦涩隐蔽的天象暗道天机,藏尽人世兴衰。树林阴翳,鸣声渐止,悄怆幽邃,是万物生灵归巢而沉眠之时。
受庚月统领的众妖早被打发离去,于幽暗中时隐时现的白影却迟迟不离,似有所待。他倚在树边休憩,若非那身月白衣裳分外显眼,同自然归一的气息与身形则融入四野,寻不得分毫踪迹。
“我来迟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人声,随着脚步慢慢接近,阴影中渐渐浮现出身影,于月光下露出华贵的纹付羽织,此便半途止步,仅显现出半身,将面容掩入暗影中。
“无妨。时间于我,无足珍贵。”庚月仍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却在那人来时多了抹讥讽笑意,一改原先的从容淡漠,“可你来日不多了。”
似乎颇为赞同这句话,对方不为所动,甚至低声笑着,不觉有何不妥。庚月尽管深谙其个性,但还是多了几分不耐之色,眉心微皱眸光紧锁,静待他下一步动作。
那人这么笑了一阵,轻描淡写地回讽:“也好过你这寿命虽长,却无甚用处的妖怪。”
“需要依靠我这‘无甚用处’的妖怪,可见你也是无能。”
“同样是各取所需,少抬高自己身份。”
衣袖猛然扬起,几道光直射而去,如利刃锋锐的光擦过那人左肩,破开他身后一片树干,轰鸣响彻云霄;本挺拔屹然的身体摇晃起来,甚至退后几步才稳住重心,而脚边浸染开殷红水迹。
“若非那人情面,你也活不到今日。”争锋相对的嘲讽终于激怒了庚月,他那一如神诋的出尘气质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妖怪特有的戾气。月白长衣自末端被血色晕染,自浅而至深绯,于黑夜可清晰见其色泽,妖冶异常。他面带愠色,身体微微伏下,凶兽般蓄势待发,只需转瞬便能撕裂敌人。
不知是被言语刺中痛楚,还是忌惮庚月的胁迫,那人缄默不语,直到庚月渐渐平息怒火、恢复从容淡然时,他才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这声叹息中,包含着太多记忆与苦楚。
一如庚月所言,他有所亏欠,而残存的少年意气也终究敌不过衰老,迟暮之年,时日不多了。
“那么就拜托你了。”他朝着庚月深深鞠躬,被宽松的纹付羽织包裹着、极力绷直的腰背却不自主伛偻,老态毕现。
庚月侧开脸,不直面接受他的恳求,也不去看岁月在他身上落下的痕迹,似乎畏惧那些残酷的刻痕刺入他内心最深处,唤醒那些刻意隐藏的记忆,逼迫他面对。
长久地致意罢,他起身离去,毫无拖沓,踏着厚实的落叶,身影完全没入阴影。
如此冷清寂静山林中又只剩下庚月一人,一袭长衣在刺骨夜风过于单薄,而他恍若不知,任凭寒意一点点渗透入身体,带走暂存了一点余温。
他望了眼天,将星辰揽入眼底,却一时间迷茫其中得不出答案。
未来,未知,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