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烟络七

8、似此星辰非昨夜

　　叶靖铭有些失神的目光似乎落在绽在枝头的海棠花上，又似乎穿过那抹像极了胭脂的颜色，落在了不知何处的虚无之地。初春的风裹挟着寒意肆意的扑在他身上，苍青色的袍子衬着月色越发孤清。他本来就是个孤清至极的人！
　　淡月胧明，庭中海棠似乎开的更盛了些，粉粉白白，年年如此，一如她旧时模样！
　　鬼？以前叶靖铭是不信的。若这世间果真有鬼，为何就连梦中，也不曾见她一回？可是，阿兰的确是疯了！两日来遍请城中名医，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若非撞了鬼，又该作何解释？
　　宛苏！紧锁心底十几年的名字，如今轻轻启唇就吐了出来，竟是恍如隔世一般。宛苏，是你么？若果真是你，为何不肯来见我？叶靖明不禁怆然，闭上眼，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历历在眼前：那一日，他从千里之外的辽东风尘仆仆的赶回栾川家中。他的家，他的妻儿，全都不见了，连一片瓦砾都不剩。曾经的世外桃源，触目所及，只余一片灰烬。仿若心被掏空了，他竟不觉得痛，只是一味的茫然无措，无知无觉。他似乎也曾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将栾川翻了个遍，终致绝望。那些日子，总似蒙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以为过不去的，却也过去了。家园被毁，又失最爱，便觉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他挂心的，总以为就这么浑浑噩噩过这一世，偏生竟又遇见她。
　　她说，姐夫你真让我失望！
　　她盯着他，目中雾气浮现。他微微避开，只觉那双眼睛似玄冰寒潭般冷意袭人，沁入骨髓。他禁不起。
　　姐夫就不想知道，是谁做的么？她说着，手中的物件儿一晃，突兀的映入他的眼，灼痛他的心。是块玉扇坠，极品青玉，拇指大小，入目苍翠，触手温凉。
　　是她！
　　从此心灰意冷，越发消沉，再不肯过问江湖事。只是，果真什么也不做，任他们逍遥快活么!
　　想起那些人的无情、狠辣，叶靖铭苍凉一笑。
　　一阵风过，吹得花枝簌簌作响。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仿佛集了这世间所有的缠绵、幽怨，在这月影繁华之中徘徊不定，穿花寻路而来，幽幽入耳。
　　叶靖铭蓦然抬首，但见漫天花飞雪，惊疑中，一道犀利的寒气急速袭来。‘暗器！’灵光一闪，冷笑在心底漾开，“就这点把戏么”甩袖一拂，身形未动，手腕疾翻，那暗器便被他扣在了掌中。幽明的月光下，他看清了，所谓的暗器，不过是一朵半开的海棠花。淡淡的紫色，像是刚从树上摘下的，静静地躺在他掌中。叶靖明心下默然：这手飞花摘叶的功夫，只怕比自己还要高明。正在怔忪时，黑暗中白影一闪，片刻便到了跟前。叶靖铭一时大意，不免大吃一惊。他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位白衣胜雪，遗世独立的女子，讶异于她惊世骇俗的功力，更讶异于她的容颜——怎会如此熟悉！
　　“你是……”叶靖铭惊疑的问道，心口却忍不桩砰砰’乱跳了两下。
　　“我是……”那女子冷冷的开口，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来送你上路的人！”
　　叶靖铭听的有些怔忪，蓦地瞥见碧影一闪，顷刻间便到了跟前。凝神一看，竟是一根青竹，本能的回身、翻掌、拂袖，那青竹被他一阻一递，攻势顿消，竟连他的衣袖也未沾到半点。叶靖铭堪堪避过一招，还未喘息片刻。那青竹散着凛冽的寒意，攻势似海浪般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地卷过来。叶靖铭不禁有些惊奇，他开始对这个小女子刮目相看。也许是他多年不问江湖事，耳目闭塞了，他从来不知道竟有这样一套奇妙的棍法。不，也许是剑法，那青竹用在她的手中，分明就是一柄绝世好剑！叶靖铭这样想着的时候，开始落了一点下风，衣袖被划开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他并不觉得难堪，甚至眼角还带了一丝笑意，似乎这仅只是一场随意的切磋，无关输赢，亦无关性命。随手折下一根树枝，他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惊风剑相较这不知名的剑法，谁更胜一筹。
　　仿佛明了叶靖铭的想法，洛江离的唇角弯出一道讥诮的弧度，惊风剑！很多年以前，那时，江离还不是江离，她的母亲也还在，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且时常沉默着，但还是经常舞这套剑法。有一次，母亲突然说：惊风，顾名思义，出似疾风骤雨，动如雷霆万钧，收若江海凝光。说这些的时候，母亲的眸中闪着动人的光，然而瞬间又黯下去，她说：可惜，我已经使不出来了……那之后，母亲便再也没有舞过剑，因为她已经拿不起剑了。她的身子就似秋风中的树叶，一日渐似一日的枯萎下去，终在那一日……那一日，江离永远都记得，腊月初七，天降大雪，很大很大的雪，仿佛要把这世上的一切——罪恶的抑或是美好的，全部都埋葬。很久之后，江离才开始明白，母亲为何总喜欢舞那套不像惊风的惊风剑，母亲的幸或不幸，都因着一个人。沉默是因着他，黯然是因着他……她终于了解，母亲眸中那些她不明所以的幽深的光，也是因着他。所以，江离才更恨。在她习武小有所成之后，仗着点点滴滴的记忆，她竟然习会了完整的一套惊风剑，并且，前所未有的凌厉。后来，师父说她习惊风剑时杀气太重，不准她再练。不练，江离依然把惊风剑的死穴琢磨了个一清二楚。她创了一招，这一招，绝杀！
　　已然搁置多年的剑法如今用起来依旧得心应手，叶靖铭颇有些得意，却难掩一丝怅惘，他以为，他再也用不着这套剑法了。……
　　洛江离唇角的弧度又重了些。
　　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开的未开的，被两人激越的剑气震离枝头，纷纷扬扬的飘在空中，围绕在两人周身。两人的剑越来越快，花影重幕之中，渐渐地只能辨出一白一青两道影子倏合倏离。
　　撕开这重重花幕的，是一道碧色的闪电。
　　江离手中的青竹闲闲点地，月色幽幽，树影沉沉，海棠花自她身畔无声坠落。‘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仿佛只是睡不着，就如同在这样美好的月夜中千千万万个无眠的女子一样，她仅只是其中一个。凉风拂过她的面颊，她就那样安静的站在他面前，仿佛从未移动过半步。
　　叶靖铭一瞬不瞬的看着江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刚才那场战斗，不过是他的错觉，那般凌厉的攻势，这样一个安静的女子。他无声的叹了口气，看看肩上的伤，再看看手中剩了半截的树枝。刚刚那一招，他躲得很狼狈，多少年不曾这般狼狈过了。他没能看清最后那几乎置他于死地的那一招，疾风骤雨般卷来，铺天盖地的将他罩在那道碧色闪电下，他以为自己是躲不过的，不曾想那青竹划破他的前襟擦着他的胸膛刺进了他的肩。那一招，本来是刺向他胸口的膻中。是他命大，还是……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般酷似的容貌，就连那脾气也……叶靖明几乎可以确定。然而四目相对的瞬间，喜悦还未来得及浮现在脸上，便被生生撕裂。天地间突然变得很静很静，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海棠花溅落到地上，然后悄然破碎开来的声音——那本该是一双慧黠幽深的眸子，如今却……却……
　　叶靖明努力压下心中那一丝不确定，然而微颤的声音出卖了他：“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