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绯天月

53、第五十三章 执迷

　　步崇逍在堂中又坐了片刻才离开，桌上杯盘齐整，纹丝未动的模样。
　　这间客栈是跟着奈何住进来的，她为人务实，挑的住处也是平庸，哪怕是所谓“天”字上房也不过稍稍宽敞一些，位置倒偏。
　　步崇逍虽然讲究，却也并不是耐不得清苦的子弟，谨防着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半夜找奈何的茬她应付不来，干脆住到了相邻的“人”字房，就在大堂往上，拐个走廊便是。
　　另一边楼梯往下通向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几栋平房又分别隔成好几间，是“地”字。对门几间，则直接摆开通铺，白日里通常没人，一到夜里热闹非凡，天南地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习武之人耳朵好，步崇逍在三楼“人”字房都可以听到他们的震天鼾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一般来说吃完饭，有楼里的楼梯可以直接上去，许多讲究的客人不远与住在平房中的“下等”客人有接触，也爱走前面。
　　步崇逍就算不视他人出身的三六九等，平时也很少从院中走。这天却不知为何，穿过走廊往后面走去。
　　三三两两的闲人靠在廊道上，打量着这个衣着明显不是住院客，却大费周章的从大堂走过来的人。
　　大约是像他这样的人实在太过罕见，让迎面走下来的人惊得腿一软，一脚踩空就要滚下来。
　　步崇逍下意识的要伸手去扶他，却不想那人居然是个会武的，步崇逍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高了自己几阶的人居然就凭空出现在了身后。
　　这客栈修的中规中矩，搭的楼梯虽然结实平整，却并不宽敞，一个人走绰绰有余，两人错身，就要侧着才能过。
　　步崇逍心中有事，走着楼梯当中过来，是看到那人的脚才停下准备让道——这也只是微微侧了侧。
　　结果那人居然连个气息都不让他感受到，就到了下面，这身法灵巧诡谲如同鬼魅一般，饶是他见多识广也闻所未闻。
　　步崇逍不由心生警惕。
　　这样身手的人，在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不像是巧合。
　　他微微蹙起眉，上下打量着那人，越看越觉得对方那身遮的严严实实的斗篷满是古怪。
　　“阁下……”
　　“步崇逍？”正当他要说些什么试探的时候，那人反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步崇逍心中更加笃定这人前来目的不单纯，面上却不动声色。
　　“正是。敢问阁下藏头露尾，又是哪里鼠辈？”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下。
　　“曾闻步二爷接连做下不少蠢事，害的众叛亲离，眼下连自己鲜闻江湖事的好友都牵扯了进来，还以为要落魄成什么模样，却不想还这么狂么。”
　　那人说话说得极慢，似乎是不想让他分辨出自己的音色，刻意将嗓音拖得沙哑含糊，却能让人清楚的听清每一个字。语气也像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哪怕慢也丝毫不显拖沓。
　　步崇逍皱眉：“江湖传言还说你爷爷我把真正藏有秘密的剑当做了诱饵，这些日子总有见不得人的宵小上钩，你信是不信？”
　　“二爷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那人缓缓地道。
　　步崇逍莫名心念一动。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是信的。”
　　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在心中膨胀，步崇逍狠狠地皱起眉。
　　“你到底是谁？！”
　　那人却不答，反而转身缓缓向下走去。
　　步崇逍注意到他虽然每一步乍看上去都十分平稳，习武之人却能一眼看穿他虚浮得厉害，轻重也紊乱不堪，倒像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
　　不过眼见了他施展那诡异的身法，步崇逍丝毫不敢懈怠，只当是自己没有听说过的哪路功夫。
　　莽撞惯了的步崇逍不知为何竟然没有立即追上去拦住他，而是眼见那人一步一步走到楼下，然后站住脚步。
　　“步崇逍。”
　　步崇逍听那人唤道。
　　“你可曾后悔吗？”
　　步崇逍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他直觉这人来路并不单纯，却也绝非被所谓“长生”引来的无干之辈。
　　他想到楚天楼的易遥，想到九王爷，想到药半仙，又一一否认。
　　这些人，不论是怀着对他的仇恨，或是他手中讯息的觊觎，都不会如此发问。
　　这种问法，仿佛他只要说一个“悔”字儿，前尘过往边都能一笔勾销似的。
　　若说这天下只有一个人会……
　　步崇逍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这几番心情波折，他目光却自始至终迎着那蒙面人遮挡了轮廓的目光。
　　良久，他缓缓开口。
　　“不悔。”
　　他道。
　　“我步崇逍，从不知悔为何事。”
　　那人却并不惊讶的模样。
　　“纵然是错的？”
　　“哪怕千错万错。”
　　“那你可……真是执迷不悟。”
　　那人平铺直叙道，从那刻意模糊的语句里，难以分辨他对此到底是怎样的评判。
　　步崇逍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几息之间，那人再度开口。
　　“那么，假使再来一遭，你……”
　　这个“你”字，拖得比先前还要漫长，长得步崇逍忍不住跟着他脱离了现实，去幻想那劳什子“重来一遭”。
　　如若能重来，他会不会应下柳云，假托退婚引秦卿上当？
　　他还会不会自以为聪明的独自探查燕子楼，让兄长被蒙蔽不得已独自涉险？
　　还会不会让秦卿一再“逃脱”？
　　会不会说出玄武卫暗号中的秘密、又让秦卿服毒自证？
　　还会不会——刺出那一剑？
　　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
　　步崇逍口口声声道自己无悔，是因他甚至悔过无用，一切皆已发生。
　　可若是一切能够重来，他……
　　一番思绪搅得他心绪大乱，几乎连呼吸都要不稳，这时候才意识到那人说出“你”后便无下文，顿觉不妙，急忙稳定心神，却见楼下早已是空无一人。
　　那人如鬼魅一般出现，轻飘飘几句话就搅得他不得安宁，这时候就像功成身退了似的悄然消失，徒留他在正午的艳阳下一身冷汗。
　　步崇逍嘴唇嗡动着，良久才吐血似的沥出一个名字。
　　“秦、卿……秦卿……”
　　像是太久没有念过这两个字，生疏的忘记了发音似的，他艰涩的重复着，声音粗砺得像是吞了一把尖锐的砂石。
　　这一路，药半仙口口声声要剑，赵方凄凄切切要报仇，杨璧山温文尔雅，柳辰隐忍负重，还有敢爱敢恨的易遥，口不对心的一众“正道人士”，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提醒他短短几个月间经历的上天入地似的变故。
　　他却端着固若金汤的心防，哪怕与人提起秦卿，也只一门心思扎在自己的境况里不为所动，却被一个是人是鬼都分不清的人，轻飘飘几句话就带起了被刻意避过的东西。
　　也不过一个秦，一个卿，两个字而已。
　　秦卿借着步崇逍恍惚的空档，仗着身法，随便就近开了一扇门藏了进去。
　　这面见得猝不及防，他心情激荡只会比步崇逍更甚，几乎是门刚掩上的一刻，一口血先呕了出来。
　　秦卿一手撑在门上，哆嗦着上好栓，这才囫囵扯下蒙面巾。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面巾已经湿透，血淋漓着渗出来，沿着惨白的手腕淌入袖中。
　　秦卿捂住口鼻，强忍住咳嗽，却止不住血不断喷涌。
　　只短短片刻，地上已积起一个小血洼，缓缓往“地”字房的土地里渗。
　　秦卿早已不支跪倒在地，此时看着那摊血，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吃吃的笑了起来。
　　因压着咳生生憋出了三分血色的脸上，因为这一笑生生带出几分艳若桃李的意思来，丝毫不因此情此景所而折损。
　　只可惜这光景只有一个不懂欣赏的人见着。
　　“秦卿？”
　　秦卿浑身一激灵。
　　他伤病复发，根本顾不得许多，随便推个门就闯了进去，本以为一推就开的门是没有房客，却来不及想也可能是多人结伴住店往来频繁故而没锁。
　　好在万幸，这人是他认得的。
　　秦卿回头，正见对方将自己曾赠与他的那个暗器匣子收起来。
　　老午内心也是无比的复杂。
　　他本好端端趴在桌上睡着，忽然被人闯进来，还以为自己身份败露，没想到来的是这个救过自己一命的男人如此狼狈的模样——虽说更狼狈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
　　“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武器随手丢到一遍，匆忙过来扶住他。
　　见到熟人，秦卿干脆也不再隐忍，松了这口气，一头便栽了下去。
　　待闫过在约定的地方等到自己同伴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他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对着一盘花生米一颗一颗的嚼，居然真生生嚼了一下午，此时见到人，忍不住抱怨。
　　“可算来了！”他嚷嚷着，“我这腮帮子都要酸了！”
　　何止他腮帮子都要酸了，周遭也不知道哪儿来这许多闲人，干看他这么一粒一粒的嚼花生米能嚼到什么时候，恨不得眼睛也看酸了。
　　此时见他终于停下来，纷纷去看，几乎要以为自己看“大汉嚼花生米”看太久，产生幻觉了。
　　只见“嚼花生米大汉”对面的青年，一身一丝不苟的黑衣长袍，暗纹在昏黄天光下若隐若现，一张如玉容颜绝世无双。
　　一个美人。
　　一个黑衣的美人。
　　一个提着一把黑色剑的黑衣美人。
　　联系先前便无孔不入的流言，几乎一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你怎么去那么久！”闫过揉着腮帮子不满道。
　　黑衣青年垂下眼，不动声色的扫了一圈周遭目光笑了笑。
　　“我总得多去些地方，让人多见见，省得哪天再传出留言来，说秦卿心有不甘，阴魂不散……”
　　他浅浅淡淡的道，乍听起来像是在玩笑，仔细品味却觉着像是意有所指。
　　“秦卿生的堂堂正正，死也坦坦荡荡，怎容宵小玷污，冠上莫须有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