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第五十一章 人彘 ...

  •   步崇逍是当真没想到奈何夺剑的事情会被人传出去,还将他传成了一个算计好友的伪君子——如果联系秦卿和“长生”,再稍一润色,那别说伪君子,简直称得上是个阴险恶毒的人渣了。
      他知道奈何并不是想与自己打一架,只要人到了,剑是一定会还给他的,正好没有多余的人,他也可以好好问一问为什么连她都对秦卿的剑——偏偏还是妲己——有这么大的兴趣了,
      孰料那个在楚天楼里都毫不惮开口,一副哪怕与全武林为敌也要先拿到“妲己”的架势的药半仙,反而像近乡情怯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在步崇逍出门赴约之前忽然变卦,改说不要妲己,只要君离。
      这本没什么,可他偏无理取闹,死缠烂打,就是不许步崇逍在沈弘安那里久留,恨不得哭喊撒泼也要当天就走,活脱脱一个老不死。
      这边一让再让,他却偏偏不依不饶的得寸进尺,直让步崇逍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就这么被烦的焦头烂额,步崇逍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分析背后的前因后果?
      以至于这零星片语煞费苦心的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出很远了。
      步崇逍这时才来得及审视这件事情始末,发现药半仙这人果真阴险,把他们都玩弄鼓掌之间。
      在“保管妲己”这件事上,奈何无疑是最佳人选。
      世人皆知如果有一个人有“君离”的下落,那一定是步崇逍,不管他手里拿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君离”,总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找来。
      奈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横插了一杠子进来,悄没声儿的夺走了妲己。
      她性子淡泊,与世无争,又清楚的知道剑是“妲己”而非江湖盛传的“君离”,自然也就不会打它的主意。药半仙只消着人盯紧了她,一旦步崇逍让人困住了,他当场便可以全身而退,还能保住“妲己”。
      只可惜消息被传了出去,这是连药半仙也始料未及的。
      事发时在楚天楼,四下无人,只有戒备的弟子,那些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一个个就跟木头傀儡一样,恨不得没有舌头,怎么会出去乱讲?
      可消息确实是被人传了出去,甚至有散播、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说明当时必然有除了楚天楼弟子和他们外的人在场,并打着坐收渔利的算盘搅混水。
      他这番分析头头是道,似乎意有所指,又像是只是在为自己开脱,步崇逍半个字都不愿多理会。
      接二连三的事端,就像利刃似的一刀刀割在他的皮肉筋骨上,生生将血肉分离,砍去了风骨,磋磨了骄傲,直变成成了一个没有手脚,五感缺失的人彘。
      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样子?
      前日种种,皆如隔世。
      变得连他自己都不像自己。
      不知道将来下得黄泉,见着这样的自己,秦卿还会不会认。
      ——不会的,他怎么会等?
      怕是早早的赶着去往生,省的给他追上了。
      可这又何尝不是因秦卿而起?
      这世间事俱不过如此,多少人兜兜转转半生,最终发现还是归于起点。
      “这千般思绪谁知晓,奴不敢言也不敢道,幽幽凄凄天儿来早,月儿呀又偷念叨,念一句,不过轮回罢了……”
      台上衣饰朴素得有些寒碜的小旦咬着生嫩的腔调咿咿呀呀的唱着愁词,调里却恨不得带着欢快,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
      台下零散坐着几个捧场的人却并不在意,只把她的曲儿当陪衬,不妨碍他们侃天说地。
      连她师父也丝毫不介意这尚且不知道仇怨是什么、不会表达的小姑娘挑不起他们“戏班”本就没有的大梁,坐在角落里和老午一众磕着花生米打发时间。
      只有那个班主,像是一辈子没听过戏似的,明明也跟他们一起席地而坐,却依然身形笔挺,认认真真的盯着台上举手投足都是师父教诲的一板一眼的小姑娘,一张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却让人仿佛能想象出那张脸上的神色。
      不过如同草台上绣鞋的步幅,水袖的弧度,俱是世人所通常认为情愁的模样罢了。
      老午看他那瘦得鬼似的背影,嗤的笑了一声,不尊不敬的指着跟屁精他们说。
      “瞧见没,这一看就是受过情伤的,保不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是给哪个心上人害的。”
      屁精他们虽然也放浪形骸惯了,却终归不敢对“班主”太过放肆。也就老午不知道是傻还是胆大,仗着比其他人熟络些,居然敢指着他取笑,用词还如此“大不敬”。
      班主明显是听见了,却并没有在意,缓缓的收回了目光,用一种迟暮将死的缓慢回过身来,与他们一起对着一地的花生壳儿。
      老午丝毫不怕他会责备,拿着那张少年的脸端着一副“童言无忌”的德行嘻嘻笑道:“嗳,班主,你还喜欢那人么?”
      他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问出了这种问题,生生给屁精和小旦的师父几人吓得一激灵,生怕他惹恼了这位神秘莫测的班主,迁怒他们。
      那仿佛位高权重的班主却居然是个好脾气的,依然没有生气,反而认真想了想,继续用他那种极具特色的腐朽的迟缓摇了摇头。
      “得了吧你,”老午继续不怕死的道,“不喜欢了,你还能听这折子戏这么入迷?就小绿那破锣嗓子,也就阿蛮还能教的下去。”
      小绿就是台上咿咿呀呀的小旦,阿蛮则是她师父了。
      不过此时,阿蛮十分不愿意认识老午,只恨不得自己哪怕是班主屁股底下坐着的一个草垫。
      “无妨。”
      看出了几人的紧张,班主不甚在意的抬了抬手。
      粗麻布的宽大袖口里,只见一只苍白到嶙峋的手颤颤巍巍,掌中分明分布着薄茧,却丝毫武人该有的力气都无,也不知他是与老午口中的“那人”,发生过什么纠葛,以至于落魄成这副样子。
      鬼众们私下里也曾猜测过,班主那捂得严严实实的伪装底下,怕不是一副骷髅鬼相。
      不过纵使鬼相,想来也是一副柔肠,乃至分明老午是想戳他痛处,他却像是完全没有会意似的。
      只听他用那种缓慢的强调,为老午细细拆解。
      “情与爱,本就不是一语定论的。”
      因看不见面容,声音又轻缓,一时间在场几人居然分不清他的年纪,此情此景看过去,竟像是一位长者在跟稚儿讲人生道理似的。
      只是深知老午年岁,又因为几个大男人围在一起居然在讨论情爱而显得不伦不类,一时还有些引人发笑。
      屁精插科打诨惯了,见班主几次三番被挑衅了权威都没有动怒的迹象,渐渐的也放开了胆子,想着反正话题已经诡异到了这个地步,何不更离谱一点,干脆心一横,就这么提出了那个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诶,江湖总传说那秦卿和步崇逍——老午,你是见过秦卿的,他们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老午本因为班主没有接茬儿感到无趣,悻悻的端起豁口的茶碗喝水,听了这话一时没忍住,被呛了个死去活来。
      阿蛮与他侧对着坐,差点被他喷一身,哎呀哎呀的捏着嗓子闪开,那身段倒是比台上的小姑娘还要动人。
      班主忍不住看他一眼,得了他一个讨好的耸肩,显是以为自己在内的几个属下太过放肆,终于惹得班主不快了。
      屁精也有些担心,口上嫌弃老午小题大做,却还是忍不住看了班主一眼,怕他责怪。
      却不料那不苟言笑得仿佛已经成了一具腐朽尸骨似的班主,居然也会与人开玩笑,点着老午道:“叫你不怀好心,这就是现世报应。”
      这语调高了几分,倒教几人意外的听出一丝动听,枯枝败叶底下埋藏的一眼清泉似的。
      屁精讷讷说不出话,一时只觉得自己肤浅透了。
      谁曾想那班主居然把老午都不接的话茬接了过去,“堕落”得毫不犹豫。
      “那秦卿从来也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心思,怕是只有步崇逍自己个儿以为这传言是在诋毁他逍遥剑的名称吧……”
      那班主明显是个气力不继的,平日里说话向来是能省则省,可谓是将惜字如金发挥到了极致,原来只是没遇上值得他嘴碎的话题。
      这时候他非但说了,向来古井无波的语气里居然还带了丝嘲讽,也不知道是跟那秦卿相识,还是跟步崇逍有旧。
      屁精几个下巴都要惊掉了,这人看上去高高在上,居然跟他们也是一路货色,一个个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班主却没有理会她们,翻弄着袖口的边缘,一边煞有介事的分析道。
      “不过眼下,那秦卿怕是要恨死步崇逍了……”
      戏台上的小旦还在用那欢快的调子唱着愁词,不伦不类的听了这半天,反而觉得,比起一味的哀婉,嗔怒着说着爱意,癫笑着唱恨,这才是红尘里痴人应有的样子
      非得等轮回走过一遭,再去回首,才懂得感叹这一生起承转合,对旁人又像是对自己诘问一句,你怎的变成这副模样?
      “步——崇逍他,其实本就如此。”
      闫过闻言,不禁一愣。
      听过不知道多少传闻,也亲眼见过秦卿提起那人的模样,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卿眼中的步崇逍原来“本就是个小人”。
      显然是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对面的人乜了他一眼,缓缓喝了口茶。
      他端茶杯的时候手腕微沉,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在黑色的袖口衬托下煞是好看。可闫过却无心欣赏,只喋喋不休的追问。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本就如此?”
      “他这人,自幼衣食无忧,又是阖家上下宠着的,自我惯了,做事还是全凭喜好,从来也不顾后果,归根结底,就是个孩子似的心性。”
      黑衣的青年就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语气平板得像是在背诵四书五经里的句子。
      “你说一个孩子,能指望他懂什么道理?他确是满心大义,也确实仗剑行侠,可焉知这世间阴阳相合轮回迭代,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是非。”
      这样的人,令他困惑令他不解的,往往正是这世道本身。
      天道之下,让一个蝼蚁正错颠倒,岂不是轻而易举?
      “听你这么说,”闫过嗤笑一声,“他如今落魄也罢迷茫也罢,反而是因为太过高洁了?”
      他打量着青年不不动声色的脸,忽然恨铁不成钢起来。
      “你——你总不至于说到现在,还对他……”
      “怎么会!”
      他这话,对二人平日里来往并不算犀利,可黑衣的青年却罕见的失了态,茶水破了一袖口,湿了皓白的手腕。
      他却浑然不觉似的,握紧了茶杯。
      “怎么可能……我——我,恨他还犹嫌不够。”
      闫过虽然被他情绪的波动吓了一跳,却也丝毫没把这句话当真,翻了个白眼,正要反驳,却对上那双雪亮的眸子。
      他感知的敏锐超乎常人,恨不得旁人眼睫毛多颤一下,他都能知道对方藏了什么心思,饶是秦卿肚子里的九曲十八个弯,他都能窥探个二三分,何况是向来溢于言表的东西。
      可是此时,眼前人眉目分明未改,连眼角挑起的弧度都与过去别无二致,长睫下一双晶亮的眼睛,却的的确确不含半分情谊——甚至恰如其所说,盛满了憎恨。
      这深情于秦卿而言,一瞬间让那本就美得盛气凌人的容颜陌生了起来,又让闫过奇妙的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他心中倏地删过什么,一下没抓住,便只好自我开解道,这是老友终于跳出泥沼。
      他强自冷静下来,不去探寻心里那点不安:“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方才还情绪激动的人听了他这话回过神来,将茶杯重重的扣在桌子上闭紧了双目,不过几个呼吸,再睁眼便又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松开手里的碎片,白皙手掌丝毫未伤,只留下瓷器破碎难圆,零落在桌子上,断断续续的盖住一圈印子。
      “网已经布的差不多了,”他轻声道,“只差……”
      乐声戛然而止,场子里瞬间静了下来。
      角落里的浪人们却不再龟缩着,阿蛮吆喝一声,小绿接着便从台上跳了下来,蹦蹦跳跳的跑到跟前。
      “走了。”
      “嗳,好嘞!”小姑娘脆生生的应,“咱们下一场去哪儿唱?”
      阿蛮不答,看向倚着墙看不清面容的班主。
      班主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抬了抬头,隔着什么也看不清的厚重面纱,小绿只觉得那男人似乎笑了一下。
      “从哪里开始,就往哪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