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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九王李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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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秦卿的人,都知道他是陆相引荐为官的。
而提起陆相,百姓大多不知政事没有什么强烈反应,官员中却十个有五个是恐惧的,两三个是阿谀奉承的,还有两三个是憎恨鄙夷的。
这些人里,不管是奉承的还是憎恨的,十有八九又都是看不起秦卿的,只是碍于他正三品上将军的身份,才没有人敢明里给他难看。
唯独九王爷与秦卿就是不和,甚至说,这二人简直就像死对头。
九王爷李真,乃当今圣上的九弟,是个顶着“贤王”封号的闲王,一年到头四处溜达,从不问半句政事,更遑论拉帮结派,所以和满朝文武都处的不错,甚至与陆丞相也是常有往来,却唯独对秦卿厌恶的很。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打从第一次见面,李真对秦卿就皮笑肉不笑的没有一句好话。秦卿温和隐忍,李真却是咄咄相逼,明明是个恨不得连在任兵部尚书姓什么都记不清的人,但凡听说了什么风言,不论真假都要先数一通秦卿的不是。他身份尊贵,皇帝又宠爱这个弟弟,若不是陆相撑着,恐怕秦卿早就被排挤出去,轻则罢官流放,重了简直会身首异处。
所以满朝文武,任谁见了也不会相信这个如今一脸淡笑坐在九王别苑赏菊品茶、悠闲得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主子的白衣青年是秦卿。
穿惯了黑衣的人会让人觉得深沉内敛,换上了白衣仍不显张扬,有如莹白美玉,温润无暇,加上一张艳冠群芳的脸上浅淡的笑意,不熟的人一眼看去,有如谪仙。
也只是对不熟悉他的人而言。
李真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儿子还小了些许的青年,可谓是了解到了骨子里,得罪了谁都不要得罪他。说什么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听了这些话以后他彻底粉碎了对江湖传言仅存的一丁点儿信任,这个人,根本就是一肚子坏水。
端看他“不经意”的踩折了自己最宝贵的几株菊花,还对着它们的残骸喝茶喝得优雅无比的模样儿就知道。
那菊花是他托了个老朋友好不容寻来的珍惜品种,李真平日里对它伺候得简直比对王妃还殷勤,已经结了骨朵,离京南下也要带着,一路着人小心翼翼的看护着,生怕有半点差池。却不想一朝没看住,就这么被传闻中一个“克己守礼”的人糟蹋了。
“熊孩子”——无端的,李真脑中就蹦出这样一个词儿,似乎是某年在山东还是河南一带微服出游时候,听一个农妇教训自己不听话的小儿子骂的,就这么被他记下了。此时对着秦卿忽然想起来,愣了一下,深有感触似的点了点头。
不错,这可不就是个“熊孩子”么。
李真忽然觉得有点欣慰,额头上几根青筋跳的也就不那么厉害。
可是两株名贵的、亲自培养了大半年终于要在金秋里开花的菊的仇,却是不得不报。
所以李真拿出对待几个儿子小的时候的法子,抄起手中折扇,毫不留情的照着这个有实无名的“熊孩子”的脑壳敲了下去。
扇面是当代大家手绘,扇骨是上好的紫竹,抽在头上,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此感觉,光听声音就很疼。
当一个年轻人在自己尊敬爱戴的长辈面前,不管他如何骄傲武功高强江湖上再如何盛传他的温雅深沉,其心境举止都会变得像一个小孩子。
所以秦卿理所当然的抬起一双委屈的眼,几乎要含上两汪眼泪。
九王爷对什么都可以一笑而过,就是对这样的眼光没辙。
他认命的叹了口气,在秦卿面前坐下。
秦卿微微一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这种变化速度,也就只有九王爷领教过——天知道有多少次自己故意当众与他闹得不愉快,他人前做出一副或隐忍或不屑的表情,却在转身之际悄悄对自己做鬼脸。
“这次兴州之行可有收获?”
秦卿一双眸子灵动的一转:“收获颇丰。”
“哦?”九王爷见他这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拆台,“我可是听说你办砸了差事,刚被‘同僚’参了一本,想来你那‘主子’正犯嘀咕呢。”
这位闲王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稳,调侃也不过二三分,与其说是在拿道听途说挖苦秦卿,倒更像是对时局消息胸有成竹,顺口提了其中一茬而已——哪怕这一茬还本该是关起门来再没有旁人知道的阴谋算计。
这两人言行举止跟外人所见皆是截然不同,可彼此显是习以为常。
“陆相向来多疑,谁不猜忌?”秦卿道,“所幸这次派来的是高廖,此人是个什么德行,他心里也是清楚的,不管说什么,必然也不会全信。”
他一边说着,垂眼望向白瓷杯中青嫩的茶叶,一副端正恬静得毫无攻击性的神态,说出的话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倨傲了。
“何况就算真的要暴露,也是张羊进了京之后的事儿了,到时他信不信且不提,秦某还指不定愿不愿意继续跟他玩儿呢。”
他口中的张羊便是那个毫不起眼的兴州刺史。
小小一个兴州府衙,一个镇守统领是个盗匪,一个州刺史像个傀儡,再拉个替罪羊,凑了一出自以为精彩的戏。可惜该骗的没骗着,倒是把背地里真正的黑手蒙在了鼓里。
直到这时秦卿想起梁滨被斩杀时缓过神来强自换上的那一脸慷慨赴义的表情还忍不住想要发笑。
恐怕他还以为关于“影子”的调查就止在他这一步了。
“张羊大约什么时候到京?”
秦卿略微一算:“少说也得大半个月。我要他们沿小路,慢慢的走,途中遇到名胜古迹,去游览一番也不妨事。”
李真看他一眼:“你派了谁去?”
“是我手下一个中郎将,叫段君仁的。”
“玄武卫四品中郎将,段君仁……”李真回忆了一下,“嘶……他不是……”
秦卿笑盈盈的望着他。
李真难得的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还是王爷教导有方。”秦卿端端正正的坐好,装模作样的颔首。
李真看着他这模样,眉头却不知不觉的蹙了起来。
“王爷?”
“你……秦卿啊。”
“嗳。”
他答得干脆,李真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
秦卿向来是个敏锐的人,看出了他的犹豫,却并不知道为何,于是安静的等他开口。
那目光实在是纯粹,让李真心里的不忍接二连三的冒出来。
“你近来……还会梦到你父亲吗?”
有的人入官场是为了权,有的人是为了利,有的人是为了名,而秦卿是为了报仇。
十几年前,大将军秦靖的府邸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卫士仆役无一幸免,只一个秦卿被秦靖拼死救了出来。
秦卿曾经对李真讲过他总会梦到那晚的事情,梦到秦靖满身的血把他从生生用掌劈开的院墙推出去,面容狰狞的喊“报仇”,然后转身冲回了火海,与秦卿的母亲一同葬在了废墟中。
这个梦,他只在少年时对李真讲过一次,没想到他记到现在。
秦卿垂下眸。
李真心里一紧。
几年前李真初见秦卿,便认出了他的身份。
十几岁的少年,最应该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可他偏好一身黑衣,妍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活像个精致的面人儿。
直到李真说,可以助他报仇,那双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整个人生都有了目标和希望似的,看得李真这个提出建议的人反而于心不忍。
这一不忍就忍到了如今,沉默的少年长成了俏皮的青年,银剑公子成了玄武卫上将军,渐渐也不再把报仇挂在嘴边。
可李真知道,他心中的方向从未变过。
秦卿仍然垂者眼眸,唇角却带了几分笑意。
“当初一心只想为父报仇,不管是非公道,险些做了蠢事。而今入官场已有数载,见过为民请命的青天,也见过太多贪官污吏,方知百姓不易,为百姓造一个清明盛世更是难上加难……秦卿不自量力,却也想做些什么。”
如今身居庙堂而远江湖,为的似乎早已不再只是单一的孝道。
会听到这番话,李真着实没有想到,渐渐眼角的纹路深了起来。他蓦地伸手,想去拍拍这个他十分中意的青年的肩膀,却又在半途顿住,转而轻轻撕扯了一下他的脸。
“人小鬼大。”
秦卿再次抬起一张委屈的脸,仿佛刚刚满口大义的并不是他。
李真却不买账,压根不去看他,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羊脂玉瓶,放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单在瓶底朱砂印了一个符号。
秦卿拿起玉瓶:“药?上次的还没吃完。”
“你当这是糖丸儿呢?”李真没好气地道,“这是用以解毒的药丸,只有两颗。有十字标记的那颗,不管是什么毒,只要还没死透,服下此药,强行打通全身经脉,以内力便可将毒尽数逼出。只是……”
秦卿此时将两颗药丸倒在掌心,像是没听见他最后那半句似的,只饶有兴致的问:“那另一颗呢?见血封侯的剧毒?”
李真的涵养是极好的,所以他只是优雅的扬起扇子,再度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
“也是解药!原本是打算多做些的,只是药材不足,少了至关重要的一味,所以就稍作了调整,虽不能如先前一颗,也能将毒素压在经脉中,可以拖延一时,寻解药解毒或是辅以其他药物慢慢清除。”
秦卿点点头,表示了解。
“一码归一码,你可别仗着良药在手,给我不知轻重!”
“我知道的。”秦卿听到他这威胁,顿时笑了起来。
在长辈看来,这模样十分乖巧,也让人十分心疼,因为这笑从来都是用来安抚他人的。
“一会我去当面向先生道谢。”
多余的话,谁也不说。不说,却不代表不了解。
这些年出生入死,明面上身份敌对不好打探消息的长辈们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数也数不清楚,为什么要制这两丸药、未竟的“只是”后的犹豫秦卿也不是不清楚——看他说的云淡风轻,不知道为了这两颗小小的药丸废了多大的力,又夹了多少失望。
“姓陆的这个时候让你来杭州,不知道又打算让你背什么黑锅。我虽也在,可以你我的‘交情’,未必能护你周全,你自己千万小心。”
“放心罢王爷,我自有分寸的。”
虽感为难,李真还是长叹一声。
这么多年的辛苦,眼看就到尽头,就是粉身碎骨,也万不能功亏一篑。
这道理,这两人,以及两人身后的人,都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