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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君子之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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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崇逍是近中午到的兴州府衙,中途还大摇大摆的出去吃了个晚饭,直至月上中天才等到秦卿出来,分明已经困得哈欠连天,却非嚷嚷着要秦卿请他喝酒。
只可惜这个时辰,正经酒楼都打烊了,剩下不正经的,步崇逍是断断不敢打带秦卿这“比老头子还迂腐的人”去那种地方的主意,只能找了一家正在上板的,多搭了几两银子买了两小坛子酒,找了个勉强能入他大少爷的眼的小湖心亭坐了下来。
秦卿那沉默的随从一路跟着,直到二人好端端安安稳稳的坐下了,他才像放心了似的对秦卿行礼告退。
这人虽然存在感极低,可毕竟是个大活人,步崇逍再大的心也不能当其不存在。他向来朋友遍天下,只要不惹他,恨不得跟谁都能称兄道弟,认不认识的喝一顿便都认识了,这时听他要走,却不由得悄悄松了一口气。
放了心,嘴上还要假惺惺的挽留一番:“唉,那位兄弟,是钱将军吧?不留下一同喝一杯么?”
所幸能跟在秦卿身边的人,必然是极有眼力的,听了他这言不由衷的话全当放屁,连个正经回应都没有,点了点头就走了。
“美人儿,你驭下无方啊,我可是跟你一道的,他这么对我爱答不理,岂不是落你面子?”步崇逍分明丝毫没放在心上,偏要给秦卿找点茬。
秦卿头也不抬,端端正正的坐着,顺手将衣袍理正:“钱兖虽默默无闻,然而官拜玄武卫中郎将,正四品上;步二爷你名闻天下,到底也只是一介布衣,于情于理都该敬他一声‘大人’。如果他像那些虚伪钻营之辈对你讨好奉承,那岂不是才真正落了玄武卫的面子?”
步崇逍本能的不喜欢他拿朝廷官称说是,当下翻了个白眼。
“我可没听说过谁家的‘大人’是整日拿面具遮着脸的,你手下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一个一个的出现时我连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知道——诶秦将军,是不是我也穿一身黑衣带个面具,就能假装你们玄武卫的‘大人’,出去耍耍威风啊?”
秦卿似笑非笑的往他的方向递去一眼:“玄武卫士除我以外,皆是统一服色,人人佩戴面具,连眉梢眼角都不曾露。我身边也不只有钱兖常跟,步兄却唯独他能认得,可是有什么缘故吗?”
“唔,这么一说……”步崇逍闻言沉吟了片刻,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身上有什么能让我留意到的地方?”
说完他顿了一顿,似乎领会到了什么,登时来了精神,一把揽住他的肩。
“怎么,美人儿,担心我与你与你手底下的人暗通曲款啊?别怕,有你秦将军美色当前,别说是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人,就是江南第一名伶来了,二爷也——就看一眼。”
听到他在这“天地可鉴”的语气里还能给自己留个余地,秦卿终于忍不住笑了声,微微放松了僵硬的肩背,伸手去拿酒坛。
“诶——”步崇逍拦住他,从怀里摸出个小油纸包递过去,“说好了是你请二爷喝酒,酒自然都是我的,这个才是你的。”
秦卿接过打开,一股香甜的气味弥漫开来。几个圆圆胖胖的点心簇拥在包裹里,在初秋的夜里无端给人一种不由分说的温暖。
“我说步二爷什么时候这么娇贵,到了时辰一会儿也饿不得,连一贯爱看的热闹都能不顾……原来是我错怪好心了。”秦卿垂了眼,轻声道。
“你知道就好,”显然步崇逍对他这知错能改的态度十分满意,一得意就忍不住啰嗦了起来,“不是我说你,那‘影子’既然抓住了,早斩晚斩不都一样?看你‘秦将军让你今儿个死,你就别想活到明天’的火急火燎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仇。”
秦卿闻言笑了笑,并不回答,反而问他:“步兄又是因何跑到兴州来了?”
说着拿起点心送进嘴里。
他的吃相实在是斯文好看,印象中步崇逍似乎从未见过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总是细细的一口口的吃,不管什么粗粮杂面像吃得是珍馐美味一样认真。
这夜月光正亮,连落在微翘的唇角边的碎渣都照的分明,步崇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直到半晌没有等到回答的秦卿抬头疑惑地看他才回过神来。
“咳……还不是——”步崇逍视线游离了片刻,强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偏过头,“我是路过。本要去杭州,中途听说你在这附近追捕影子,就稍稍绕了个道,来跟你蹭一顿酒喝。”
说着探身拎起酒坛示意了一下。
“杭州……”
秦卿手腕沉了沉,抹了下嘴角,几粒白雪般的糖霜便簌簌落在黑衣上,步崇逍看着那里,忽然觉得这一身墨色太过单调,若是缀上块玉就好了。
那玉需得是上好的白玉,图案必不能繁复,用大红的穗子勾着,方不负此人。
“是了,许门主与步兄是忘年之交,他喜得麟儿,步兄确实是要去的。”
提起许门,江湖上恐怕无人不知。
许门门主少年成名,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白道皆敬其三分,只是一直无后颇遗憾,此时年近五十竟得了一子,自然欢喜非常,广撒请帖大宴宾客,顺便将门主一位传于大弟子,欲携妻儿退隐江湖。
这样的盛会,与许门有点交情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会来,何况是年轻一辈里数一数二的“逍遥剑”、更是与许延为忘年之交的步崇逍。
听出他话里若有若无的失落,步崇逍有些惊异。
“你何时也对这些感兴趣了?想去?随我一同便是了。”
秦卿笑着摇了摇头。
“为何?”
“秦某——要务在身。”
“那我与你一同去交了公务,你随我去杭州不就得了?”步崇逍越想越觉得有理,送到嘴边的酒抿了一口又放下,“你整日奔波,我都替你觉得累。我有个朋友,跟你一般大,整日无忧无虑的。这不,前几个月刚成了亲,可美坏了。你……”
说到这里步崇逍顿了顿,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秦卿因何入的官场,他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只是他总觉得太过愚蠢。
可这世上,人人皆是旁观者清,在自己的执着上,又有谁没做个愚蠢的事儿呢?
所幸秦卿并没有拆他的短处来为自己辩驳,只是笑了一笑。
秦卿的笑在江湖上如他的剑一般有名,大多数先见了这笑的人都难以相信这如玉的美人儿就是从江湖一头扎进了官场、却翻过身来杀得武林纷乱不休的“叛徒走狗”,而先见了他凌厉狠绝毫不拖泥带水的剑法的人又难以相信那样一个人会有如此优雅从容的笑。
只是步崇逍是知道的,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不难看出来,这种笑,只是一种安慰性的笑,秦卿本人,是没有任何笑的意思。
秦卿就带着这样的笑,垂首将包点心的油纸收好,抖去了身上落下的糖渣,随后两手便规规矩矩的搭在了膝盖上。也不看他,如果不是话题一直在继续,那姿态简直就像是在对着月色追思。
“秦某身份尴尬,不便与步兄同往。”
“我步二爷行为处事,还用在乎他人眼光?”步崇逍一贯狂傲不羁,别人的目光他自然是从不放在眼里。
秦卿仍然是笑,只是这次,笑意有些延伸到眼中了。
“可我在乎。”
江湖的快意恩仇远的好像上辈子的事了,还记得自己随陆相入朝,殿上受封,次日便有昔日旧交来割袍断义,大街上指着自己大骂“走狗”,那时他站的一如既往的笔挺,面上仍是不变的云淡风轻,袖里一双手却握得死紧。
那段时间,连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就是个天生贪财附庸权贵之徒,冷漠的应对朝廷上对自己这个“江湖草莽”的鄙视,冷笑着迎接一个个来与“败类”划清界限的故交新敌。
唯有步崇逍,这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听了传闻跑去督武卫营地,在他的震惊中挑起一个不正经的笑,道一句“好一个美人儿,江湖传言这次总算没有骗二爷!”而后便死皮赖脸的纠缠上了他。
这些年秦卿天南地北的跑,步崇逍游历江湖时,却总能顺着消息找着他。江山如此广阔,他们从未约定过什么,也少有书信往来,稍一回想,居然也一同走过不少地方。
步崇逍向来光明磊落,毫不掩饰自己与秦卿交好之事,没少被些人嘲讽,如今若是再公然带着这个所谓的“叛徒”、“败类”去参加盛会,恐怕少不得会被人戳脊梁骨。
人这一生,能有几多知己?秦卿怎会让他为自己蒙受委屈?
“方才提及钱兖,你便已不悦。愿与我以友相待的你尚且如此,何况他人?”良久,秦卿才又继续说道。
夜有薄云,此时也散开了,清冷冷的月亮给粼粼清波撒了一层盈盈的光,地上的糖晶都闪得像星子。
月色里秦卿坐得笔挺,瘦削的肩骨在黑衣下撑出好看的形状,微微牵动着。他左手将袖口沿着封边仔细翻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步崇逍知道,这是秦卿的习惯性动作。他分明是个武人,却总是打扮得像个书生;分明爱穿宽袖长袍,却又有个挽袖的习惯。步崇逍总是见他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的将边缘翻起,动作倒是优雅无比,可惜毫无意义。
秦卿不怎么做无意义的事情,或许这是难得的其中一样。
他一时失了话。
秦卿也没有再开口。
兴州地处南北之间,又少山丘,这时节恰是最舒服的,比北方暖了一些,又比南方凉了些许,分明是尴尬的话题落下的沉默,竟然有些静谧的意思。
步崇逍本还想解释点什么,推脱嘴上图个痛快也好,顺势耍个贫嘴也罢,总归那才是他的风格。可是他却忽然像是想通了点什么,忽然就笑了一下,难得的闭了嘴,享受起着有美酒、有美人、有美景的好时光来。
一夜无话,直至风里的凉意更深了些,两人才起身离去。
先前的对话并没有给他们留丝毫的不快,步崇逍一路溜溜达达陪秦卿走到他下榻的驿馆,又习惯性的调笑了一声“大姑娘似的,我不把你送回来,你那老娘似的钱中郎要觉得我非良人、不把你嫁给我了。”
说完也不等秦卿反应,哈哈笑着跑了。
秦卿被他两句话搅得失言了片刻,再回过神来见那人已经走远。步崇逍向来好享受又周全,一整天里都是两手空空,想来是早有下榻之所,便也不多说什么,只看着那状似吊儿郎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这才转身进了驿馆。
“将军。”
刚推开门,黑衣黑面的中郎将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秦卿身后。他分明比步、秦二人早归,此时却依然衣衫规整,倒真像是步崇逍说的“老娘”,担心晚归的孩儿,半宿没睡似的。
秦卿点点头,并不怎么惊讶:“怎么还不休息?”
“高大人来了。”钱兖恭恭敬敬的答道。
“既然是这样,你怎么不去找我、反而在这里等着?”秦卿闻言,挑了挑眉,似是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嘴上却装模作样道,“万一有什么急事,不就耽搁了?”
“这事儿可怪不得钱将军,”他的话音未落,另一人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用词还算恭敬,语气却不甚客气:“卑职等确实是去寻秦将军了,可惜不知道将军竟然早早离了场,也不回驿馆,还以为是沉醉美人乡了。好在将军还能惦记着卑职耽误事儿、交不了差,这一会儿就回来了,真是多谢、多谢。”
秦卿听了这声音,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看了钱兖一眼。可惜钱兖脸上黑色的面具盖得严严实实的,实在看不出什么。他也不多停,很快便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
这高廖原本是个草莽,大字不识几个,拳脚上倒是有几分本事,毛遂自荐被陆相看中,收入了府做了护卫。
签了契的护卫与朝廷派遣保护官员的卫队不同,只能算是陆家的下人。可他偏自命不凡,人家巴结他捧他,他也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平时爱好以“卑职”来“自谦”,也不知道到底卑的什么职。
“竟不知高大人大驾,与朋友去喝了两杯,又见月色正好,去赏了会儿月,累您久等,秦卿惶恐。”
他微微颔首,与高廖的的刻意做作不同,分明神态姿势并没有什么变化,却透出一丝骄矜让人不容冒犯的意味来。
高廖只觉得自己的气势登时就矮了一截,他心中不忿,语气便更加无拘了起来。
“那‘影子’何在?他对相爷有用,卑职要将他带回去。”
秦卿扬起眉。
“怎么?”
“这……钱兖竟没与高大人说么?”
高廖闻言有些心虚。他虽然自称“卑职”,但是只是“自谦”,心中认为自己不说比秦卿高贵,也是差不多的地位,自然看不上钱兖。他认定自己做的是天大的差事,绝不肯跟“底下人”透露半句,这才被钱兖故意带着绕着兴州城溜了半宿。
秦卿自然是清楚的,他只是故意这么一问,也不等他回答,就先解了这个疑惑。
“‘影子’已经被本将斩了。”
“什么?!”
这个时辰,别说驿馆,就是整个兴州城都是一片寂静,高廖这一嗓子喊出来,几乎要惊起驿馆外的狗叫。
“高大人为何如此惊讶?”秦卿一脸无辜,“我玄武卫向来有直接处决的权利,那‘影子’无比狡猾,先是妄图抓无辜人替罪,被揭穿之后又反抗拒捕,证据确凿,我自然可以将他斩杀。”
“可你知不知道——”高廖喊了半句,才忽然想起来这是在驿馆,甚至还在门廊间,这才咬牙切齿的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这是陆相要的人?!”
“这……”秦卿犹豫了一下,“我确实不知。高大人您怎么不早一天到呢?”
“我……!”
高廖这一晚上,尽被秦卿一句接着一句的堵,这会儿只觉得胸口发闷,却偏偏无话可说。
他确实是早些时候就出发了,可是路上遇到了一位“慧眼识英的伯乐”,对他好一通夸,直吹得他飘飘然,与那人拜了把子又大醉了一场,三日后才又重新启程。
而秦卿是今天才抓到的“影子”,即是说,如果陆相追究了起来,这事儿全是他的责任。
高廖不禁感到一阵腿软。
大概形同狗急了能跳墙,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高廖那没有二两的脑子居然难得的派上了用场,不顾一切的开始想要拉秦卿下水。
“你——你该不会是因为怕有人来拦,所以急着把人灭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居然能这么快就回过神来,秦卿确实有些惊讶,不过这程度连他的半根睫毛都没惊动,依然是一脸有些苦恼却从容的淡笑。
“高大人,就算您颇受陆相器重,说话也该讲些道理。”他平静的说,“秦某虽官卑职低,到底也是朝廷的将军,受天恩尽君命,半分也不敢马虎。陆相为国鞠躬尽瘁,有需要协助的地方自当义不容辞,他老人家尚不需万事为他留三分余地,怎么高大人反倒要如此苛求?”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显然不是高廖这等草莽可以理解的,只大体听出了此人真是虚伪到了一定的地步。
他与陆相是什么货色、玄武卫到底是承了谁的恩奉了谁的命,满朝文武莫不心知肚明,就连陆相也只在朝堂上才装模作样两句,私底下对着朝臣都没有掩饰的意思,偏偏秦卿还在这里冠冕堂皇说什么尽忠职守,也不害臊。
正当他打算讽刺两句的时候,秦卿却又先一步开了腔。
“抱歉,平日里与诸位大人场面话说惯了,忘了高大人率直,最不屑这些,”他客客气气的说,仿佛真的愧疚,丝毫看不见高廖一瞬间涨红的脸,“秦某是说,玄武卫至少明面上是奉了皇命,总不能事事都先请示了陆相再做决定,不然还要高大人来送什么消息?”
“你——!”
“夜深了,高大人还是早些休息、想想自己如何交差吧,”见这果真是个实打实的草包,几句话就能打发,秦卿也有些无趣,“就不劳烦您费神为秦某操心了。”
说完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也不再多看他一眼,推门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