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青山》满堂花醉

3、第 3 章

　　已是二更时分，楼下大厅人流渐稀。角落中的一男一女似已酒足饭饱，灰袍男子起身向同伴交待了几句便先行离去。同桌女子略事整理后招手结帐，方丢给小二几角碎银，却忽地晃了两晃，竟颤颤倒在座中，唬得小二赶忙扶住。周围食客见是单身妙龄女子也都一拥而上，看热闹的喊大夫的趁机凑上前想揩油的趁乱偷溜出门被伙计揪住的闹闹哄哄竟乱成了一锅粥。
　　喧闹间似有一道灰影闪了两闪，径向后堂去了。因委实太快，纵有人瞧见一眼，也只当眼花半点没放在心上。
　　林信见场面大乱，一面遣人去禀知林掌柜，一面吩咐后堂伙计统到前厅看顾伺候，又亲自带着几名小丫头把那女子扶上楼，忙乱了好一会子方才料理停当。

　　小九打开房门便看到了那双眼眸，闪动着西湖水色，滟滟生波，恍若隔世般凭空而来，一念之间已沉溺其中。
　　身侧滑过一缕梅蕊清香，他蓦然惊醒，转身却只见一袭单薄纤小的背影——一把乌发直垂腰际。脑后发髻半挽，斜斜插着一支白玉簪。着一领素绿衣衫，腰间同色丝绦上坠着一枚白玉云纹佩。
　　洪光与池莫言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打量此人，心下颇感诧异——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的小小女孩，身量未足，眉目清秀，通身上下除玉簪玉佩外再无妆饰。惟有一双眸子，竟似氤氲着西湖水雾，目光闪动间有如晨光初晓直逼人心——方才那女子声气温润轻灵，毫无童音稚气，断不应是这弱龄女孩。
　　池莫言略一沉吟，眼前女孩年纪虽小，进退有度举止不俗，眼光灵动精气内敛，却也不可小觑。当下微微颌首道：“在下池家堡池莫言，这位是此地丐帮洪长老，姑娘有何指教？”
　　绿衣女孩微微欠身裣衽为礼，手腕轻翻，掌上已平平托出一笺书信，却只是默不作声瞧着池莫言。
　　小九踌躇片刻，上前拿过仔细检视后递给池莫言，抬眼时恰见女孩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目中颇有嘲讽之色，不由心中一动，竟露出一丝窘意。洪光瞧在眼里，冷哼一声，大手一让：“请坐。”
　　那女孩也不客气，微一抿唇便坐了二人对面，端起面前茶盏自顾自喝了起来，片刻已见盏底。她左右顾盼，执起桌上茶壶便又续了一盏。
　　洪光眯起眼，初时只觉这孩子教养不俗行止有度，如今看来也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再看她穿着打扮，大别于时下女子流行的高髻襦裙，竟是一领汉式阔袖深衣——须知如今理学日盛，女子言行举止早已不复汉唐之风——此女身着深衣毫不遮掩且意态自如，自可窥疏狂本色，倒是对了自己的脾胃。洪光心下不由对她出身大感好奇。
　　池莫言展开手中信笺，一行端丽字体跃然而出：“池堡主莫言敬启”，笔锋暗藏锐气，却不掩妩媚本色，令人见之忘俗。
　　展信细读之下，他的面色渐渐凝重，又过了一刻方抬头目视对面女孩，心中千思百转。洪光与池莫言相识已久，极少见他在外人面前失态，现下觉他面色有异，心中暗暗称奇。
　　池莫言将信笺递给洪光，示意他自可展读无妨，转头微笑道：“如令师所言不谬，我二人自当从命。却不知小何姑娘目下还有何准备？”
　　却见那何姓女孩依旧一派悠闲，眨一眨眼睛，自去屋角铜炉中添进两味药材，一时屋中原有苏合香气味渐淡，却多了几分雨后青草气息。她又折回桌前将几人杯中残茶泼去，为池、洪二人续满茶盏，且倒了一盏新茶递于小九，方坐下笑吟吟看着三人。
　　池莫言看她连串动作轻盈飘忽，添香续水手势之美妙竟是罕所未见，心中方正称赞，却忽有所悟：“莫非……你口不能言？”见她点头，不由叹息一声：“可惜了……”
　　小九微微一震，心中无限惊讶，见她神色毫不在意，更添怜悯。
　　洪光合上信笺，听得池莫言叹息，也觉惋惜——如此风骨清逸，清透如冰雪般的女孩，长大后不知该怎样颠倒众生，偏偏却口不能言，可知天地不仁，人生未必尽如人意。就如池莫言这样天纵奇才，手握桂南重镇，威震江左声名传于天下。原也不过是养子身份，自小父母双亡受尽白眼。能有如今局面，自是绞干了心血，其中忍让苦楚却不为外人道也。
　　洪光心中慨叹池莫言身世，转念想到他生平行事手段，沐阳往事恍惚又浮上心头。沉吟了一刻，见池莫言端起茶盏颇有踌躇之意，乃轻咳一声道：“池兄，事已至此不如随遇而安，且等等看究竟如何罢。”
　　池莫言爽朗一笑：“池某自来佩服洪兄的就是此处，为人处事干脆利落，倒是在下往往瞻前顾后举棋不定。”二人对视一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小九虽不明所以，见此情形也自饮尽。
　　洪光放下茶盏，对小九道：“你且随小何姑娘去，一切暂听她安排。”
　　小九大感惊疑，虽答了个是心中却仍踌躇不已。洪光一笑：“无妨。看这孩子如此轻灵通透，绝非凡品。只她毕竟尚在弱龄，且说话不便，你可要多多留意。”又轻轻拍了拍小九肩膀，注目良久方道：“去吧。”
　　小九心思略转，已明白了几分，点点头便与女孩一道出门去了。
　　看着二人背影，池莫言忍不住轻叹：“池某今日能遇见这两个孩子，不枉此行啊。这样的资质、性情，真正万里挑一，日后必成大器。我辈学武之人，若能找到这样聪明有趣的孩子传以衣钵光大门楣，此生无憾。”
　　洪光冷冷哼了一声，却也掩不住眼中得意。二人对视一眼，目中虽仍有忧色，毕竟释然许多。

　　林信一路跟着几个丫头将前厅中的病弱女子扶上楼安顿在雅间中，方才松了一口气。身后的小伙计悄声道：“林头，掌柜的方才传下话来让您瞧着办就是，切不可出什么乱子。”
　　林信漫应了一声，只瞧着床上女子皱眉出神——细眉轻蹙，眼睫微颤，娇俏的面容如今染了些许憔悴，原应更添一分我见犹怜之意。惟其鼻高目深似有异族之风，远不似江南女子惯有的楚楚情态，却别有一番风情。
　　伙计扑哧一笑，感情林头是瞧着人家姑娘姿容不俗，动了凡心了，难怪紧赶着送上楼来，还真是怜香惜玉。正暗自好笑，当头吃了一记重敲——林信冷笑道：“嘀咕什么？！找死么！还不赶紧打发四喜去请胡大夫！想等着人埋到店里不成！”
　　伙计嬉笑着去了，一时回转，仍是悄声笑道：“平日这等事咱们躲都躲不及，早早打发送到城西土地庙了事。林头今日怎的大发善心？”
　　林信冷哼一声：“冯顺儿，亏我平日处处教你！”转眼看了看那女子墨绿衣裙一角缀着的小粒珠玉，再示意她发间攒金如意簪——“瞧瞧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这样的财神能扔到土地庙？你的眼竟是长在了狗肚子里！”当下又留下两个小丫头在房中照看，方领着冯顺仍回前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