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浮图

6、第六章

　　褚瑛将车子熄火，却并没有马上下车，两手握着方向盘，怔怔地望着前方，墨镜后的眼睛有点恍惚，想着刚刚在广场上看到的人，五官并没有大变样，但他又不能很肯定，心思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微微晃荡。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将此丢往脑后，打开车门，长腿一跨，就出了车子。
　　房子是独栋别墅，有小小的庭院，他目不斜视地进门，与大哥沈惟迎面遇上。大哥比他大五岁，穿着西装，温文尔雅的样子，看到他便露出欣慰的笑来，“回来了，妈一直在等你……”
　　话未说完，二楼玄关处转出一个女人，身上穿着浅粉的真丝睡袍，手上的玻璃杯中不晓得是什么鬼东西的绿色液体，她已经到了在幽微的灯光下看才会觉得美丽的年纪了，巨大的眼袋显得她很憔悴，但撒娇一样的声音和一头蓬松的金棕色卷发让她看起来跟“母亲”这个词毫无关系。她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杯中的东西，露出一个轻嘲的笑，“你这么跟我磨有用吗？我养你这么大，现在你一回头就说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是不可能的，我早跟你说过，不用找，找了也没用，你以为这是拍电视剧呢，她要心里有你这个儿子，她就不会把你丢给我！”

　　周焯回去已经六点半了，夏季日长，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河对岸的菜市场有老式的放爆米花、年糕片的摊子，一个小老头扯着嗓子喊一声“放炮嘞——”，尾音还未落，就听见嘭一声闷响，空气里顿时都是苞谷的喷香。
　　周焯买了一小袋爆米花，和两个熟食，因为拿到工钱，所以他的心情不坏，这种好心情持续到回公寓——几天不见踪影的陆小叙回来了，蜷在沙发上睡觉，杂乱的头发下鼻青脸肿，周雯小心翼翼地伏在桌上写作业，目光忐忑，时不时地偷望他一眼。
　　周焯的心情忽然像梅雨天里晾晒的衣服，不见阳光。
　　“大哥！”看到周焯回来的周雯，像只鸟雀似的跳下凳子，跑到周焯面前，乖巧地去接他手中的东西，周焯没让她拿，自己将东西放到桌上，吩咐一声，“去拿碗筷，吃饭了。”
　　周雯听话地去了，周焯走到陆小叙旁边，踢了踢沙发，“起来，吃饭。”说完也不等他，转身走到饭桌旁，先给周雯盛了大半碗的饭。
　　陆小叙耷拉着眼皮，踢踢踏踏地晃过来，弯腰扒拉开塑料袋，用手抓了一块鸭肉丢进嘴里，周雯瞪着黑亮的眼睛警惕而畏惧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周焯仿若未见，问他：“你脸上怎么回事？”
　　陆小叙好像没听到，在塑料袋里扒拉了一会儿，“怎么没有啤酒？”他不满地嘟囔了几声，拉过一把凳子坐下，用牙齿咬开一次性筷子，牵扯到脸上伤，他小心地摸摸嘴角的伤，操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大头那小子啦，带他女人去看电影，结果被北门‘龙虎’的人堵到，报了我的名，结果说没用，妈的！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就找过去喽！那小子没种啊，居然叫了一帮人埋伏我，妈的！”
　　周焯沉默不语，面沉如水，饭桌上有一段时间的静寂，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相碰的叮当声在屋子里响起，像暴风雨的前夜，无端地令人焦躁憋闷。
　　陆小叙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开口道：“给我点儿钱，有用。”
　　啪一声，周焯重重地放下碗筷，“陆小叙你怎么不去死啊？”
　　陆小叙一愣，又羞臊又难堪，嚷道，“你有病吧？发什么神经？” 这话彻底弄断了空气里紧绷的那根弦，周焯挥手就打掉了陆小叙的饭盒，雪白的米饭撒了一地，周雯吓得连气不敢喘，两手扣着饭桌战战兢兢地望着周焯。
　　陆小叙顿时恼羞成怒，哗啦一下站起来，指着周焯的鼻子发狠道，“我操，周焯你今天是存心找事儿是吧？”回头看看脸色苍白的周雯，又强咽下了一些不经脑子的话，呼哧呼哧喘着气，“懒得跟你吵！”他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凳子，阴郁着脸重新蜷回沙发。
　　周焯沉着脸，漆黑如墨的眼睛像野兽，又凶狠又隐忍。良久，他才看到周雯，动了动僵硬的嘴唇，“吃完回房间去。”
　　周雯像一条影子似的，无声地进了卧室。地面、桌上依旧一片狼藉，周焯懒懒地看了一眼，无心收拾。刚刚那瞬间而起的没有缘由的暴躁和想要毁灭一切的戾气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搁浅的□□，他木木地站在灯光下，一种失败感和疲惫感像蛇一样凉凉滑滑地爬上他的身体。

　　周焯坐在公寓楼里的楼梯间，佝偻着背，丝毫没有年轻人的蓬勃朝气，脚下是一地的烟头，他的脸孔在烟气中晦涩而落魄。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没有回头，周焯也知道是陆小叙，他突然平静地开口，“我不想这样下去了。”
　　“哈？”陆小叙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露出嘲讽又轻蔑的笑，“你是想一脚把我踹开了？”陆小叙倚在斑驳的墙上，低头点烟，目光如同白刃般仿佛要刺穿周焯的身体，“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人渣，是，我是人渣，我是混蛋，可你别忘了，可不是有人逼着你跟我这么个人渣在一起，是你自己愿意，你愿意！”最后三个字，有种咬牙切齿的狠毒。
　　周焯转过头，目光凉凉地直射陆小叙，“你愿意自己臭掉、烂掉、甚至翘掉，我管不着，但我想活出个人样。”
　　陆小叙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什么人样，怀揣着梦想，觉得希望就在前方，觉得你青春正盛，觉得你很大，觉得你无所不能，要跟这个世界硬碰硬？傻逼！大傻逼！”他发出暗哑的笑，笑得弯了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周焯旁边，坐下，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用力地压向自己，张嘴衔住他的唇，不顾他的挣扎，用力地撕咬吮吸。
　　周焯费力掰开了他的脑袋，目光如冰箭，“发什么疯？”
　　陆小叙被推开，毫不在意地笑，笑完低下头，将脑袋埋在两膝之间，嗤笑，“别天真了，周焯，我们都一样的，也只能一起臭掉、烂掉、翘掉……”说到后来，声音已飘忽。
　　公寓对河纷纷杂杂，楼下电视机放映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两声断续的二胡声。孤灯下，没有言语，影子拖得长长的，苍白的，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