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浮图

7、第七章

　　周焯抽了个时间带周雯去了趟姑姑家，收拾周雯的行李。正赶上饭点，姑姑留他们吃饭。饭桌上，姑父不在，已上初三的大表妹心不在焉地咬着筷子，手指聚精会神地敲着手机键盘，蓝色的指甲油叛逆而廉价，只比周雯小一岁的小表妹一双眼睛骨溜溜地转个不停，趁着没被人发现，偷偷地将肥肉喂给脚边的狗，又朝周雯翻了个白眼。姑姑陀螺似的忙个不停，一会儿徒劳无功地勒令大女儿专心吃饭，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敲着筷子骂吃饭掉米粒的小女儿。周家兄妹并排坐在一隅，闷不做声地吃饭，像两道无关紧要的剪影。
　　饭毕，周家跟姑姑告辞，拎起周雯的行李——她的行李很少，浅浅的一个行李袋，就是她生命前七年的全部——姑姑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人，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看着两兄妹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忽然慌忙叫住周焯。
　　周焯停下脚步，姑姑急急地转身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根黄金瓜，利落地放进塑料袋里要塞给周焯，“带回去吃。”
　　小表妹炮弹似的冲出来，抓住姑姑的手，尖叫着，“不给他们，是我的，我要吃！”
　　姑姑脸上一阵恼怒，粗鲁地撕撸开小女儿的手，恨声道，“你个死小孩，给我回屋里去！”
　　小表妹哇的一次啊嚎啕大哭，周家两兄妹木雕石塑站在一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芋田。从姑姑家出来，乡间的小路两边是绿油油的芋田。周焯拎着行李，周雯安静地跟在他后面，手上抱着两根黄金瓜，两个人，一大一小，彼此默默无言。前面的周焯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垂着头的小女孩差点撞上，惶惑地抬起头，周焯的手里拿着一片芋头叶子，挡着自己的脸，叶子挖两个孔，露出眼睛，逗她，“我是蒙面大侠！”
　　抱着瓜的小女孩一愣，又圆又亮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蓦地一笑，清秀的嘴唇轻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百合花一样纯洁。

　　豆大的雨点从阴阴的天空砸下来，砸在水泥路上，扬起一阵细微的灰尘，然后是两点、三点……周焯拉着周雯急匆匆躲进公交车站牌下，大雨轰然而至，毫无预兆。公交车站牌下，只有周家兄妹，一大一小，站着，看雨倾盆而下，瞬间淹没这个世界。
　　手机铃声响起，周焯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吴新达，问他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
　　第二天下午，周焯按时到达约定的地点，吴新达一见着他，就扯着他的胳膊往里走，“你小子走运，自从Neil做了《莎丽》的御用摄影师，镜头就只对着一流的明星和模特，小人物哪有站的地儿，要不是我跟Neil还算有几分交情，他怎么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你拍照？以后你就会懂了，摄影师对一个模特来说有多么重要，要干这行，得罪谁也别得罪摄影师……”
　　他絮絮叨叨，提点的语气掩不住得意的神色。是一个很大的摄影棚，分割成好几块，有些摄影棚在工作，不时传来摄影师提点模特的声音和相机卡擦卡擦的声音。吴新达鸨母似的扯着周焯的胳膊，灵活地穿梭在众多摄影器材中，一直到六号摄影棚。
　　“Neil！”吴新达的声音调高了八度，冲着一个正低头摆弄相机的男人挥挥手。
　　Neil抬起头来——很年轻，下巴留了一小撮胡子，很符合搞艺术的特征——朝吴新达熟稔地笑笑，。吴新达为两人做过介绍，Neil也没有过多的寒暄，扫了周焯几眼，冲着一边的助手说道，“先带他去化妆换衣服。”
　　化妆师是个年轻的女人，感冒了，不停地用纸巾擦着鼻涕，站在周焯身后打量镜子中的人，只粗粗扫了几眼，心中就有数了，一边利落地打开化妆盒，一边吸着鼻子跟周焯道歉，“不好意思，我感冒了。”大大小小的刷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周焯面前，她又拿出一瓶打底霜，挤了一点在粉扑上，熟练地往周焯脸上抹，她的力度之大速度之快令周焯怀疑她不是在化妆，而是在刷墙，半晌听她说：“其实你的脸很适合上妆，可塑性很强。”说着，又难受地吸了吸鼻子。
　　周焯睁开眼睛，看见镜子中初步化完妆的自己，他其实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推崇的英俊潇洒，再加上沉默寡言，如果不是挺拔的身姿，很容易淹没于人群，但上完妆后，五官愈发显得棱角分明，两道浓黑的眉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眉棱骨尤其突出，眼窝有点像西方人那样微凹，显得黑色漩涡般的黑色眼睛深邃无比，再加上紧抿的唇，整张脸阴郁邪气到极致，也俊到极致。
　　化妆师一边做最后的补妆，一边问他：“你是做模特的吗？”
　　周焯轻轻嗯了一声。化妆师接触多了明星模特，也不意外，只是随口问道，“给杂志拍片？”
　　“不是。”停了停，解释道，“只是拍样片，备着投出去的。”说白了，不过是自己的一张直观简历。化妆师见多识广，点点头表示明白，刷掉周焯脸上多余的分，爽快道，“好了。”
　　周焯站起来往外走。摄影棚里，吴新达正跟一个男模讲话，只是脸色极差，男模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脸上也化了妆，华丽浓重的眼线让他看起来像哥特电影那样神秘而诡异，“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姓吴的，你是自作自受！”
　　吴新达恼羞成怒，指着男模的鼻子骂道，“景成亮，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扫马路呢，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
　　男模一下子就火了，上前一步拎起吴新达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别满嘴喷粪，真以为我不敢揍你是吧？”
　　吴新达五短身材，被腿长手长的男模提着衣襟，双脚差点腾空，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旁边的人见情形不对，赶紧上去劝架，“景哥景哥，有话好好说，还拍照呢，别把妆弄化了。”又有旁人跟着附和，也有劝吴新达的。
　　周焯没有上去，对于景成亮，他从同是吴新达手下的模特那里有所耳闻，似乎是先前吴新达手里最有前途的模特，不知怎么的，竟跟他闹掰了，也有说是景成亮私下里接活儿，很不听话，损害了吴新达的利益，吴新达就恼上了他，扬言要给他好看。
　　两个人终究还是被人劝开了。景成亮挣开劝架人的手，轻蔑地看了吴新达一眼，整了整衣服，走过周焯身边时，大概猜到周焯是吴新达新找的模特，于是轻蔑地哼了一声，长腿一迈，人就走了。
　　“呸。”吴新达冲着景成亮的背影啐了一口，意有所指地对着周焯恨声道，“这种材料，你看着吧，一辈子都别想出头，还顶级名模？做白日梦吧。”
　　周焯没有附和他，吴新达又骂了几句，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除了吴新达以外的任何人，周焯站在背景布前，按着Neil的要求转换着动作，一手插西裤口袋，一手摸领结或者一手插裤袋，假装从台阶上走下来，耳朵里听着Neil情绪丰沛的声音，“给我东西，眼神给我一点儿东西！”
　　在照相机卡擦卡擦的声音中，周焯鬼使神差地抬头朝灯光不及处的黑暗中望去，在众多人之中，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白衬衫，一手插口袋一手拿牛奶的男人。他咬着吸管，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双眼却毫不回避地看着周焯。
　　周焯愣了愣，他想，他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