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砂》迟书

9、来者

　　容止澜一睁眼，眼前客栈满是青苔的墙面与斑驳的床帏，空气中有淡淡的松香味。她愣怔了片刻，缓缓回过神来。
　　下一秒，她深吸了一口气，依着记忆摸索到枕下暗藏的短剑。猛地腾起的瞬间里准确地攫住了面前人的命脉，她感受到伤口炸裂的疼痛，饶是如此，手中短剑仍是堪堪抵住命脉。
　　“你是谁？！”
　　她厉声问，声音却多少因为长久的闭塞而干哑虚弱。
　　空白的意识在一瞬里被众多记忆爆炸一般填满，她寥寥捋出的头绪里，只记得自己在一夜鏖战中力竭至昏迷。昏迷的前一刻里，云安寺的上空出现了奇怪的黑影，那黑影俯冲之间却是一只鸟的形状，却见那黑影在人群中撺掇了片刻，便直直向自己冲过来……
　　“放开我。”
　　前一刻还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回头就抄起剑抵住颈侧，对方却显然要淡定的多。男子曲拗陌生的声线却让容止澜难得的又愣住了。
　　“快放开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剑下的男子淡定不改，喉结在说话间震动着，却不是汉人说话的方式。
　　“药快凉了，你放开我，喝药。”
　　容止澜狐疑地松开手，面前的男子起身，岂知他作得也并非汉人打扮。赤脚无履，墨青短裤，上半身倒是毫无顾忌的敞露着，露出的大片皮肤被墨迹与银饰装点，尽是她认不得的文字与异兽。
　　“你是谁？”她警惕地打量着在桌前忙碌的异族人的背影，竭力在记忆中寻找丝毫与之有关的记忆。
　　“我是谁不重要。你伤的这么重，怎么还能这样随便坐起来。”
　　男子转过身来，肌筋虬结的俊挺身影在她面前晃了两晃，在床边轻轻挨坐下。手里捧着的碗里药气蒸腾。
　　这点动作里，他口中还念着：
　　“不要命的中原人……”
　　含混发音奇怪音调，容止澜费了半天的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再看这人深眸削鼻，肤色偏深。端的与一方水乡男子不同，却也没有西域漠北之人的狂放粗糙，更似一块墨玉，有不言说的神秘。
　　察觉到容止澜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他抬起头来，倏忽一笑，落拓目光犹如两汪流星潭，太过清澈，明明晃晃满眼。
　　这笑容猝不及防落在容止澜眼中，却让她在一瞬里想起了这人是谁。
　　“你是……！！”
　　当夜初到金陵，她上滟芳楼寻人时，曾在楼下堂中见过这个惹眼的异族人。
　　“我叫崇炎。”他说，眼眸明亮如漆：“现在可以喝药了吗？”
　　她看了眼崇炎手中颜色不明的汤药，犹豫了片刻，谢绝了对方要喂她的好意，半信半疑地喝了下去。
　　看着容止澜将最后一口药汁饮尽，异族青年面上的笑意更加灿烂。
　　“我两次见到你，两次你都在与人打架，你们汉人女子都是这么好斗的吗？”
　　汤药的效果似乎很明显，不久后便觉得浑身的疼痛没那么剧烈了，耳边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容止澜当即傻眼，一时竟找不到话来。
　　“……你去青楼干什么？！”
　　话说完，容止澜早悔得要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男人上青楼有什么稀奇的？倒是自己，兴冲冲上得青楼寻师弟，还被人当作了女欢客。
　　她思及旧事，颇觉尴尬。
　　名叫崇炎的异族青年眨眨眼，神情无辜又狡黠。这一切落在她的眼中，却多了一层别的意味。
　　“我和你们中原商人做生意，他们说秦淮的女子长得漂亮，就来看看。没想到漂亮的女人，竟连女人也是喜欢的。”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她哭笑不得，万分艰难地挤出一句，“想瞧瞧磨镜儿长什么样吗？”
　　对方神情骤然懵懂，似是没听懂‘磨镜儿’三个字的含义。
　　“可是……不跟着你，后来就救不了你啊。”
　　那一刻里，容止澜忽然觉得，即便是这个汉语尚且说不利落的异族人，也比自己伶牙俐齿得太多。
　　“多谢少侠相救了。”她说，然而精神恹恹，似是因汤药的作用，身体暖了起来的同时却也更为困乏。
　　崇炎见她显露倦意，便知话不宜多，收拾了空碗就将容止澜按回床榻上休息。
　　“你需要休息。”他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有什么问题慢慢问我。一次一个，好吗？”
　　容止澜之后被崇炎毋庸置疑地塞回被褥中，目光错落时她无意间看见崇炎伸臂时露出的一截干净肌肤上，靛蓝刺青盘缠纠结出一个异族文字，丝丝缕缕从麦色的皮肤中渗透出来，在模糊的视线里宛如腾蛇。
　　却是一个极为怪异的图腾。
　　然而徘徊困倦边缘的容止澜无暇多思，回应崇炎的声音愈发虚弱，连最末一句“一会儿我来帮你换药”都行云流水地听过去，毫无异议。
　　门开门关，房间归于沉寂。朦胧视线里却见隔壁灯火忽而亮起，人影微晃，渐渐映出一个俊挺健硕的躯干，异族的银饰将他的影子拉扯出锋利怪异的边缘。她看着那个形状奇怪的影子，知觉渐渐麻木。
　　原来那人就住在自己隔壁。她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