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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挑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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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雨夜,滟芳楼的雕花窗中骤然掠出两道剑影,伴着身后一地摔珠溅玉,惊呼里一灰一白两道身影交错着自房内掠出,提身纵影剑戈鸣金,铁器相斫,呼啸着消失在雨幕深处。
秦淮夜雨,从未如此锋利。
他只觉自己押上了所有的力气来逃,身后的女子剑势凌人根本不给他出击的机会,他只有逃;他并非不是她的敌手,却被占了先机连剑也出不得。
天心处雨水针一般倾泄下来,击在夺命奔逃的人身上宛如刀割。
“你为何三年不归?!”止澜厉声问,一招平湖秋月险些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躲过凌厉的剑气,见师姐下手没有收敛的意思,怀渊一面施展轻功掠出丈外远,一面拔剑应战。
他二人师出同门却修不同心法,白门剑法讲究融会贯通,两脉心法原是一支,以分二合一为上。二人虽各为其中翘楚,却远不到合而为一的地步,剑气交融间难以捉摸对方招数,拆招不得只有硬碰硬,一时僵持不下。
“师姐!!”
师姐的剑术并不比自己弱多少,怀渊清楚的明白。当今剑圣座下两大弟子,剑术之精妙并非止于师门,甚至在江湖之中亦有闻名。止澜的剑迅疾而狠厉,丝毫没有女子的绰约,剑气收发锐利决绝。气场薄发处,万千轻鸿丝雨尽数绽放,扑面而来他只觉肌肤一凛,立即有温热的血随之翻涌。
他心中咋舌,想着自己算是见识到了止澜的几分真本事,暗叹之余自身却难于回旋。当下师姐怒容在色,他不敢违逆,亦只有一味退让回转,求一丝绝处逢生。
雨幕里但见剑光绞缠人影交错,往来之间皆是白门中的无上心法之精髓。二人打得火热,亦不顾是否有人在暗中观察。
“师姐你听我说……”
止澜极怒攻心,片刻里也听不进师弟的解释,满心只想着将这个叛逆无知的师弟拿下后带回师门,剑端挑破重重雨帘,灌注了剑气的雨滴利若寒冰,拂过手腕留下蜿蜒血痕。怀渊见她如此怒气,却察见几分端倪,若是为自己放浪形骸,师姐决计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他几次阻住她剑端想要询问,却都被凌厉剑光逼退。无奈之下又再拾回老路,足下几个轻点,人又掠出数丈远。
二人一番较量几乎将金陵城的空中访遍,经过处一片鸡犬不宁。他心中疑虑愈重,冷不防露出空门,当下只觉胸口一滞,眼中发花,竟是受了师姐当胸一击,顿时失去平衡。却见眼前一条月练横江,波光粼粼。他生性怕水,不由得方寸尽失,大乱之下几步错水试图借波起势,然而逼来的止澜一剑已然迫至他肋下,顿时扭曲疼痛顺着软肋生发,几乎瞬间就使他痛泪盈眶。
力竭的腿脚虽仍使他平稳落地,衣袂却仍是尴尬地湿透了。
“师姐……轻一点儿啊……”
她面无表情,剑柄却又是沿着腰侧肌筋狠压几分,怀渊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再无逃跑之力。
耳畔水流潺潺,寒意生发,面前的夜空,万千雨丝自眼底坠落。
“师姐……”
见止澜终究是没有用剑身来捅他。怀渊不禁有些欣慰,告饶道:“师姐饶了我……”
他未必真心歉疚,却是看出了师姐怒气的消褪,止澜沉默地看着他,良久,蓦然道:
“怀渊,跟我回去。”
怀渊愣了愣,随即泛上苦笑:
“师姐,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你已有三年不曾回白门了。”止澜抬起头,目光烁烁,“三年……白门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怀渊将视线投向别处,并不应声。
他既已选择了离开,就代表那一处的事情将再不介怀丝毫。
“可是师尊叫你来的?”
“不是。”
怀渊一声轻笑,神情忽明忽暗。
“师姐还是那么爱操心,”他冷冷,“师尊都不在意的事你在意,师尊都不留的人你要留。师尊弃之不顾的东西你还……”
话音未落,他人被一股劲力掀得倾侧一边,面颊顿时胀痛微热起来。
止澜神色厉若寒冰,手掌微颤地站在他面前。怀渊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抽了一耳光,鼻下温热一阵,已然血流。
她的剑未曾破他体血,一记耳光却将他生生打出血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止澜,自己又犯了她的忌。
师姐从不容许有人这样谈论师尊,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剑圣两个字在她的心中,有着超乎常人一般的地位。那个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终年生活在试剑台上的剑痴,却是师姐心中的神。
剑圣一名,自师祖华阳以降,不论是江湖或者武林,都是一种极致。
而他却看不惯这种极致,尤其是当那个人带着寡淡的神情,姿态出尘地站在他面前、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指点这一切时。他的心中便会生出近乎嘲蔑的冷意。
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千人万人所景仰、所崇拜的剑圣,其实和他是一类人。人们只道剑圣淡泊红尘清心寡欲,却毫无知觉那个清冷的如同寒渡冷鹤一般的男子,深处隐藏着旁人无法想象的一面。
他们同是贪恋红尘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只看了一眼,就将这个道貌岸然的圣人几乎看透!可笑的是,这一切除了他,纵使亲近如止澜,也无从察觉!
他站起身来,准备拂袖而去。却听身后的师姐道:
“如此便走,门派若有灭门血洗之危,你当留不留?!”
怀渊身形微顿,笑音声声错促,人影动荡。
“师姐说笑了。”他道,“门派纵有灭门血洗之危,剑圣尚在,一人抵百军,只怕是倾尽江湖所有也难断他一根毫毛。”
他终究是比他强的,自己尚且有自由能够一去无返。纵使被同门师姐打得骨断血流。也好过那个高台之上被千千万万如同止澜一样的盲人所崇拜、所囚禁,困在浮名之下举步维艰的懦夫!
“你真是枉费了师尊的一番苦心!”
他不回头,长剑收归入鞘,身后雨声剑声泠泠,衬得他声音莫名的寒。
“那就烦劳师尊了,我顾怀渊,本就不是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