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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望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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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七子见到了剑圣,却没能如愿将师尊即刻迎回。身为一方主人的天崇教倒是尽尽地主之谊,教主南莲看见中了蛇毒的霁樾,当即将她收入了寝宫亲自治疗,同时也亲手调配了数味药送入白门弟子的房中,众人多少内外都负了伤,若不加调养只怕日后连剑都举不起来。
容止澜的伤虽不是最重的,却也饮了繁复数味药,某夜为了躲药喝,四处逡巡在同门屋内。月舟自见着了鸾夕,心心念念终于尘埃落定,日夜流连在师兄的病榻边,容止澜前去探望时,正撞见师兄弟二人凑着脑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形容间耳鬓厮磨如同爱侣。无端让容止澜想到了怀渊。
自在轻丝,无边旧话。她无意打扰两人,兴味索然地走下竹楼来,抬首望向被沙罗叶遮蔽的天空,不见星子,却有隐秘的细碎之声在叶片上缠绵,似是虫噬,实是落雨。
此时的山外正是暴雨瓢泼,在这幽深的山谷间却恍如静谧的轻丝。
蓦然间,万籁寂寥。
容止澜知道自己不应该,却还是控制不住,向着望邪宫所在的山崖彳亍而去,那座在叛乱中毁为废墟又重新建立的教主寝宫,竟在外形上与白门观风阁如此神似。若是除去了那些怖人的白石蛇像,她只怕要恍惚自己回到了家。
然而这里不是洛阳,琼楼玉宇之中的却依旧是萧然孤立的剑圣,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
想起白隐望向南莲教主的那个眼神,容止澜便无端几分刺痛。
那样的眼神,她分明在崇炎的眼中见过,当她一次又一次为了剑圣舍身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悲凉如月下冰河,却又温柔的似是残阳。余晖残暖,目光之中,是她不敢直面的深情。
止步在望邪宫外,容止澜无声凝视着一室昏黄烛火,屋内人影憧憧,映出一个她熟悉的轮廓——一如每一次石室外,她的注视。
门忽地被打开,白隐正准备休息,隐隐察觉到庭中有人息,便出来察看,却见自己的首徒容止澜静立庭中,形容黯然,他十分惊讶。
“止澜?你在这儿干什么?”
容止澜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噎咽,犹豫了片刻,向着剑圣缓缓跪下。
“弟子无能,特来向师尊请罪——”
她摊开掌心,无剑之礼,昭示着这个无能的剑圣弟子竟连自己的剑都弄丢了的荒唐事实。
“弟子没能找到神奈何,却让他枉遭了歹人毒手!剑圣要的东西,弟子也没能带回来……止澜在此,甘愿替师弟师妹们受罚!”
沉默了片刻,空无一物的掌心蓦然落上温热的力度。白隐握住首徒的手,叹息道:
“却让我如何罚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师尊?”容止澜奇怪的抬起头,白隐却在瞬间移开了视线。
“神奈何是我的挚友,乌邪蛇蜕,一直都在我手里。”
“什么?”
“我想只身前往南疆,不能惹人注意,尤其不能让你们知道。所以请他来为我设这个局。”他看着容止澜,隐隐地有些歉然:“天崇教想要迎回圣灵,这是中原无法坐视的事情,南莲也把她近身的弟子派出南疆,为了使众人信服,大祭司也随之去了中原。据说在金陵,不知道你有没有遇见他……”
白隐勉强露笑,尽量表现真诚表情。而容止澜,却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惑人的计策。白门七子不过是借以蒙蔽江湖眼线的棋子,就连崇炎也只是一个行动的幌子。而她,却因为面前的人所下的一道指令,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最终却成了这局中唯一的中计者。还连累了同行的白门七子,与她一共演一出贻笑大方的痴人戏。
“那神奈何,是假死了?”
剑圣颔首,“他当时并未告诉我自己将如何收场,假死倒也是他的风格。”
她半晌无言,良久才体味出一切皆是计谋,自个儿原竟是做了个稻草人的意味。
她苦笑着,思及崇炎,原来以为他抱有目的的靠近,终究是毫无目的,而自己却因为骗局之中的骗局对他拔剑相向,甚至伤了他。
崇炎的真情也许是这一场里唯一真实的东西,然而看着剑圣的眼睛,一刻里她已不能辨别。
“师尊为了天崇教当真竭尽心力,弟子愚钝,不曾看透,还叫师尊笑话了。”她自嘲以解,
真真假假,她最是认真,亦输的最尽。
白隐目光闪烁,疑惑之中又了然一叹。
“我竟是忘了,你未曾经过这些事,难怪一无所知。”
他望向面前教主所在的寝宫,神情一刻里温柔而悲伤。
“南莲与我,在天崇教入侵中原之前就已相识。那时天崇教内部战乱,蛊师与御蛇人两派争斗。南莲自幼在外流落。当年我被师尊派往广都镇打探天崇教的情况,就在那里遇上了她。”他说着,嘴角轻扯:“那时她被人贩子当作遗落孤女,正打算强掠作奴婢买卖,是我将她救了下来。”
眼中浮现的是最初那个流落巷陌的孤女,浑身脏污臭气,望向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是山明水净,有着与年龄和遭遇不符的淡定,虽然被人当作牲畜一般锁在铁笼间买卖,铁笼外就是凶悍的人贩子手中的鞭子,鞭子之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吃喝拉撒间比猪狗还不如,同被买卖的少年早就在随处的便溺与腐烂食物间萎靡崩溃,而她的目光却依旧明净无澜。
那时的白隐尚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看到铁笼里的南莲时,一种混合了怜悯与懵懂的冲动使他上前,用重金将素昧平生的孤女从人贩子手中解救出。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直到师尊也来到了广都镇,认出了这个故人的女儿。若叶教主本是南莲的生母。祈月夺教后,被她所杀。师尊和若叶曾是同门,那次出山,也是为了调查师妹的死因。”
“南莲的生母,也是白门中人?”容止澜有些吃惊。
“正是。”白隐看着首徒,目光隐约浮沉。
面前的女子云鬓雾鬟,素颜净尘,望向自己的目光平静而柔和,一瞬间里竟像极了华阳。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一刹里却欲言又止。
“后来……”他叹息一声,转身道:“后来师尊就把南莲托付给了我,直到天崇教叛乱平息,祈月与崇灵双双殒命。新继位的祭司派人来到白门,这才将南莲迎回。”
自流落孤女到一教之主,而白隐也从剑圣首徒变成了剑圣。这二人之故,竟有数年。
“师尊当真与教主有抵命过往,怪不得师尊会如此全力相助……”容止澜说着,神情复杂。
白隐不言,却是笑意苍凉。
“那里是什么过往,我不过是在还一段孽缘罢了。”
容止澜当下心中惶惶,个中深意欲要再问,却被白隐打断了。
“今日看你们几个都来了,唯独差了顾怀渊,他在什么地方?”
容止澜斟酌一番,简明扼要地把顾怀渊一路如何相助,又是如何在最后与自己失散大体描述一遍,避开了那些容易令人生疑的细节。却看剑圣的面色阴了又晴,最终归于平淡。
“如此,却是下落不明了?”
容止澜顿首称是。
“奇怪。”白隐蹙眉,“天崇教在方圆数百里都有布有眼线,他无论在哪个山寨落脚天崇教都会得到消息,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白隐并非不知道顾怀渊的离意,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消失,此时若走,当真是陷白门于不义。
容止澜在一旁竭力缓和着剑圣眉间愈发兀厉的神色。
“师尊勿要生气,怀渊他只是迷路了,他人生在白门,总不会连自己的家都不要的。”
“止澜。”他看着自己的首徒,剑圣的眼底流淌似悲似喜。
他从未在此刻里如此觉得,面前的首徒与华阳,是何等的神似。然而越是像,就越发提醒着他华阳早已不在的事实。
白隐低叹一声,终而抬手抚上她的鬓边。
“你要知道,白门之中,能够成为剑圣的,终究不是最强的人。”
“顾怀渊是你们中最强的,自然要走得最远,那是他的野心。”
白隐满是叹息的目光让容止澜再也忍不住,她站起来,无端的想要将一腔深埋经年的朝夕思慕醉生梦死的执念倾诉,几欲脱口而出的冲动芜杂纷乱,无绪。
“师尊,我一定……”
话还未来得及成言,剑圣却蓦地一声苦笑,望着她的眼睛雪亮凄寒。
他缓缓转过身,对着屋檐下一片无声阴影说道:
“说了这么多,你可满意了,南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