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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碧楼帘影不遮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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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父皇的法事就设在了华轩殿外,从父皇驾崩那一夜开始,众人就开始忙,终于在此时将灵堂和法坛搭好。护国寺的僧侣无一不到场为父皇诵经超度,香炉之中不停地燃烧着纸钱,这会儿,已不知烧了多少,映红了整个华轩殿,各宫嫔妃都跪在殿外,终于尽情的大哭,但却不知道她们哭的是父皇的离去还是哭着自己渺茫的未来。这些女人,仰仗着父皇给的荣华富贵,或许她们也根本没料到她们享受的时间却这么短。我想想,竟然笑了。
母后拿着手帕为父皇擦手,玉棺之中的父皇竟然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母后边擦边说:“你这个负心人啊,平日里上朝起的那样早,今日却睡得不醒了。”母后低声“哄”着父皇,就像父皇活着时劝他不要和臣工生气一样,闻者无不悲伤难过,一旁的宫女太监都低头小声泣着。继而,母后像想到了什么,失声痛哭起来,哭的仿佛心都碎了。
整个皇宫此时被白玉鲛纱覆盖,我散着一头长发站在白玉鲛纱之下,风把我的长发吹起,此时,竟流不出一滴泪。
“阿姐,您让星绾随父皇去了吧!”星绾跪在我面前,扯着我的衣袖,哭的失态。
我自知星绾性子,可是,毕竟有愧于她,但是我知道,现在她跪在我面前寻死,是想让天下人见见她有多孝,而我这个被一封又封的德昌公主有多冷淡。实在不想理她,我转身从绿娆手中接过素白的菊花簪,松松的把头发挽成一个髻,任由她跪着,我想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唯一可以和她比较的不就只有那个宗王之首的地位吗。
“星绾公主好孝心啊!”
我知道,为我出头的人来了,转过身,朝声音处望着,果真是晨王际泽,他一身素白的常服,头发用一根丝带拢起,只有他这样的人,穿成这样进宫,才不会有人说一句不佳。
我略略行礼,唤了声,“王叔。”
白玉鲛纱掩住了天日,我看不清际泽的脸,但是却见他朝我抱拳一拜,“镇国公主!”
或许只有他这一拜,我这个镇国公主的身份才不是徒有其表,有人说过,“安国际泽,不可为君,但可为臣,七国之中,仅有晨王,乃良相也。”
际泽听过后,笑了一笑,道:“那他是没见过我们安国的小卫昭。”那年,卫昭不过区区八岁小子,乃是际泽门客,往后便有一种说法,晨王谦逊,自称不比八岁弱冠小儿。
而此刻,他就站在那,风姿卓越,每次出现,无不成为众人焦点。他俯下身子,目光含笑,声音有些戏谑,“孤刚刚听见星绾公主要为皇兄陪葬?此事自古以来就盛行,虽然在安国倒没有这种说法,但是,星绾公主要开此先河,也并无不妥。”
星绾的脸色惨白。
际泽接着说:“孤听说,陪葬一般选择的都是吊死,死相极差。”说着用扇子抬起星绾的脸,感叹道:“公主美貌,真是可惜。”脸色一变,“不过皇宫之中,并不缺一瓶鹤顶红。”
星绾只是跪在地上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就等着有人帮她解围,现在她心中定是已经想着如何死法了。
际泽不想逗她,直了直身子,道:“现在想来,公主已与燕国定亲,若陪了葬,就又一次失信于燕国了,不是很好。”
星绾眼睛一亮,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王叔言之有理,侄儿便舍身……”
“滚!”我听得心烦。只能骂她走。在侍女的搀扶下,星绾灰头土脸的走了。
际泽在她走后,走近我,拍拍我的肩,牵起嘴角苦笑一下,“孤知道,皇兄驾崩,打击最大的人无非是你,节哀,别忘了你还是镇国公主,安国的江山有一半扛在你的肩上。”
我抬眼望了望他,俯身一拜,“今日王叔的话,德昌谨记心中,感激不尽。”
际泽负手而立,略略一笑,不见悲喜,“孤虽是你的王叔,但是并未长你几岁,更是一同长大,你的心性,孤最清楚,天下逞强女子不少,可论起来,你自当数第一。”
我什么也没说。
“孤自小便没有父皇疼爱,你是幸运的。”说罢转身欲离去,临走时,补了一句,“元彻中毒你可知道?”
我一惊,这几日沉浸在悲伤之中,差点忘了,当日和父皇一起中毒的人是元彻,只因他中毒较浅,我才没注意。我有一种预感,这是我们自家兄弟所为,受害的先是父皇,再是元彻,父皇生前最不愿意看到的兄弟残杀一事,终于发生了。
际泽见我神游,他也猜中其中,道:“你已是公主,安国不论谁掌权,他都可保你一世平安顺心,你终是女子,不要惹了一身血腥,夺帝之争,切不可染身。”
王叔,你可知,我对你这一番话多么感激,可是,我哪能不染身,我既已是镇国公主,我就要完成我的使命,这是父皇留给我的,“王叔所说的话,德昌谨记在心。”
我拜别际泽,转身见身后梨花,落了一地的花瓣,美不胜收,却又悲寂无双。
葬礼之后,元铭登基,为避忌讳,各宗王皆改“元”为“玄”,玄清封为赫王,玄杰封为赵王,玄彻封为淳王,玄丛封为吴王,玄合封为景王,玄意封为慎王。元铭听从我的安排唯独没有为玄清建宅,还是住在当年父皇赐的宅子里,这对玄清无疑是最大的打击,但是玄清一向急躁,这次却异常平静,什么话也没说。大臣中便有人纷纷称赞玄清节气高,有治国之才。
无论元铭多么不想当皇帝,但是面对满朝的的议论纷纷,他也是怒在心中,其实,这便是我想要的,元铭的皇位若想坐的安稳,玄清不得不除,倒不如早日让玄清有反心,这样元铭便可看在眼里,有所准备。
“阿姐当日叫我轻用大哥,我便照你说过的做了,可是现在朝中已有很多人觉得大哥比我合适当皇帝。”元铭自登基以来,既不称“朕”也不称“孤”,倒像个普通人一样称“我”。
“你要称朕。”我专心喝我的茶。
元铭正色,道:“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我笑笑,放下手中的茶杯,“父皇为什么让你当皇帝?那是因为玄清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你心中有数便可。”
“如果大哥喜欢,我愿意让贤。”
“孤说了,他不是当皇帝的料!”我把茶杯狠狠的摔在桌子上,溅出的茶水把我的手背烫出了星星点点的红斑。
元铭慌张的抓过我的手,向绿娆要来烫伤膏,细细的为我擦药,“阿姐,我……”元铭的眼泪滴在了我的手上,这个年轻的帝王,在登基以来,面对那么多流言蜚语,第一次,第一次掉眼泪。
“姑姑有个女儿,叫舒泽宁,你可记得?”我转移话题。
“知道,当年被父皇封为泽宁郡主的那个。”
“娶她为妃,她能帮你。”
元铭他起头,目光中带着诧异,“为什么,那璃素怎么办?”
我理了理裙边,语气平淡,“孤说娶她为妃,随便封个夫人,美人就行,现在就去传旨。”
“那璃素呢?”他还在问这个问题。
“她是皇后,孤保她是皇后。”
可能我此时并不知道,因为我的这个决定,成为元铭和璃素这一生的隔阂。也可能我已经知道,但是不论结果会怎样,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做人,不怕什么都不懂,就怕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那样做。
当日,我去看了玄彻,因为玄彻无母,自封王以来又一直病重,这淳王府冷清得倒像秋日,我这一身绿衣在这荒凉的院子里倒成了唯一亮眼的,我不禁感到凄凉,云屏扶着我,小声说:“淳王与奴婢同龄,在宫中时又喜欢笑,没有人不喜欢的,这回怎么破败成这个样子了。”说完,竟掉了眼泪。
我没理会云屏,由着淳王府管事的领着,走向玄彻的房间。云屏要随我进去,被我拦下了,走进玄彻的屋子,退下了左右侍从,站在门口看着我这个仅仅十六岁的弟弟,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朝气,就像一棵颓败的枯草,我没有办法相信,那个人就是曾经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四皇子。
“长姐,既然来了,就和弟弟说会话吧!”玄彻的声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慵懒,房间空荡,使得他的声音格外的清晰,就像是在凄清的夜里突然响起的埙音。
我冷着脸,步步走进玄彻,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爱笑的孩子是这么的恐怖,“你可知罪?”我语气清冷,一如往常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我说出来了,可能是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
即使是病着,玄彻还是那么聪明,他冷笑了一声,充满了对我这个问题的不屑,“长姐果然知道了,那长姐可知孤为什么要给父皇下毒,自己也跟着中毒了呢?”
我的心一颤,我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我不敢说出来,仿佛说了出来,一切就都变了,这个结果在我心中已经对照了几百遍,可是当玄彻问出时,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我坐在桌子边为自己倒了杯茶,颤抖着手端起茶杯,饮尽。
“那是因为父皇不相信孤,孤送去的汤,他要让孤替他试毒。”玄彻几乎是拼劲全力说出的话,本来苍白的脸上竟然变成了一种紫色。
我拍案而起,指着玄彻说:“那是因为你心术不正,不忠不孝在先!”
“孤何时心术不正,何时不忠不孝?”玄彻躺在床上,说话的力气都非常微弱,“如果这汤是你送的,父皇会让你试毒吗?不会,这就是我们的差别,嫡与庶的差别。”良久,玄彻又说,“若不是这毒发病缓慢,父皇倒也不会死,而是孤直接命毙华轩殿。”
我压着心中的怨气,推开窗,发现玄彻的窗下竟种着许多丁香,各色花瓣簇簇相拥,花香袭人。
“若不是皇姐挡着他们查案,孤也活不到现在。”
“这花开得可真好。”我漫不经心的说。
“到底还是低贱的花。”玄彻淡淡的说。
我回过头看玄彻,他的眼睛还是清澈的样子,但是他却说出了让我无比悲凉的话,我笑笑,问了我进门时问得话“你可知罪?”
玄彻也笑笑,“反正命不久矣,知不知罪又如何,那毒,不是孤下的,如果阿姐非要孤认罪,孤也就认了。”
我眉头一皱,“你知道是谁?”
“孤不会说,阿姐回吧!”
“难道你不怕他再下毒?下一个人可能是皇上。”
玄彻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掩着面咳,咳完了,用手帕抹了下嘴,说:“当年孤得了重病,宫中没有一位娘娘肯收留孤,是皇后娘娘不嫌弃孤,如今孤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姐杀人,母后会心痛的。”他把手帕扔进了纸篓里,我瞥见手帕上的丝丝血迹。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忍着眼泪,说:“孤知道了,孤给你号号脉吧!”
玄彻伸出手,因为病着,他的手白得出奇,几乎透明,我把手搭在他的脉搏上,那微弱的跳动,我几乎感觉不到,我把玄彻的手握在手里,紧紧的握着,生怕我一松开手他就不见了,那双手,软若无骨,谁能想到,他曾经可以百步穿杨。
从淳王府出来,我去了景瑞宫,见到母后时,她在念经,细细的念经声传入我的耳中,母后静坐着,像一棵古树,我曾经幻想着苍老,可以成为一个身如古树不惊的女子,现在想想,不就是母后现在的样子吗?
那一夜,注定无眠,披了件衣服出门,绿娆跟在身后,挑起了灯,我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她说,“还是回去睡吧,这晚上不睡,明日必定没精神。”
“没事,你回吧,孤想自己走走。”自从见了玄彻,又见了母后,心绪总不能静下来,抬头望了望天,月色青冥,倒是个好天,不知有多少人今夜睡不着,要坐起来望月了。我想起父皇曾说过的一句话“皇室的人,个个都称孤道寡,最后来,真的都成了孤家寡人。”我想,父皇若是真的能多活一些日子,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又怎么会有这些争执?
第二天,我听人说,元铭捉了玄杰,原因是,官府捉到一个偷儿,在赃物中发现一个瓶子,那瓶子是皇家用的,查了一下,用着这个瓶子的人是赵王玄杰,巧的是,那瓶中装着毒药,而那毒药,正是父皇所中之毒。
我只是坐在菱花镜前梳妆,并没有意外的表情,云屏不解,问:“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赵王了?”
“不知道,不过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戴上耳环,起身对云屏和绿娆说,“去天牢见见赵王。”
这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晴空万里,抬起头看天,连片云彩都见不到,天空犹如一块碧玉,黄历上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的确是个好日子,除了抬辇的太监崴了下脚之外,我还没发生什么不顺的事呢。
玄杰被关在大牢的边角,走过一间间散发着腐臭味的牢房,我的心波澜不惊,看见玄杰时,他靠着墙坐着,从狭小的窗口向外看,和我想象中一样,他依旧不见悲喜,牢头把门打开,他听见声音,头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是一声嗤笑,“怪不得闻到一阵荼蘼花香呢,原来阿姐来了。”他并没有回头,仍旧望着窗外。
我看着他的衣服,不染纤尘,“孤一向敬重敦娘娘,却不想她竟然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仰起头看我,目光深邃,良久才说:“母亲怎么样了?”
我由心生出一股恨意,疯了一样,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的瞪着她,“你还想你的母亲?你还有脸想吗?那你有没有想过父皇呢?你简直禽兽不如!赵王,玄杰!”
他挥手把我的手打掉,死到临头还没有一丝愧疚,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阿姐,孤这次入狱,完全是因为孤的命不好,就凭你们,根本没法抓孤。想想看,你可有一点头绪?彻那个懦弱的人,他根本不敢提出孤的名字。这天下除了孤,谁能称安国的皇?清暴怒,急躁,铭呢,他根本不想当皇帝。”
“愚蠢!”我转身离去,带着深深地失望离去。
想到他那一声“阿姐”,心中无限心酸,却又无比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