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收》杨阿缓

11、无边丝雨细如愁

　　无边丝雨细如愁

　　帝都真的再也没有了公孙烨这个人，仿佛他就是一阵风，吹过之后再无行踪，除了在人的记忆里还有这个人，再也没有一点痕迹证明他存在过。
　　际泽频频传来捷报，这让我想到一个七年来都没有见过的人——章华。
　　十弟瑭死后，父皇把他葬在了嘉陵，我坐在车上，挑开帘子向瑭的陵寝望去，只见有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坐在台阶上吹箫，他们告诉我，那就是章华。章华突然抬头望向我，目光凛冽，仿佛是穿过了世间万物而望向我，与我的目光相撞，我不觉一震，好气魄！
　　这七年，嘉陵竟然养出了这样一个人才，当年老夏皇没有誓死护他，真是夏国一个损失。
　　“公主好气魄。”他以唇语示我。
　　我放下帘子，“回宫。”
　　三日后，梧桐关大捷，际泽以攻下二十八座城池之功归朝，一时间闻名天下。与此同时燕、丰的战争进入了僵持阶段，丰国居弱势地位，十月初一，丰国使者入安国借兵。
　　“皇上别去了，臣去。”正在元铭要华轩殿接见丰国八皇子陌恒时，我拦住了他。
　　元铭沉思片刻，“阿姐想不想借给他兵？”
　　“我国与燕国一向交好，星绾也已经同燕国皇子订亲，理应不借，但是臣想去见见那个丰国八皇子陌恒。”我说。
　　“朕想借。”元铭平静的说。
　　我一惊，“陛下什么意思？”
　　元铭负手而立，表情淡漠，“倒不如借丰国之手除了燕国，朕想要燕国一半城池。”
　　我冷笑一声，“陛下谈得妥吗？”
　　“所以就要阿姐出马了。”元铭说完含笑走开。
　　元铭野心太大，真的让我无从招架，我叹了口气，对绿娆说：“为丰国皇子安排宫外驿馆，就说陛下身体不适，等德昌公主闲暇时定会宴请八皇子。”
　　“是。”绿娆俯身退下。
　　战事平息，瘟疫根除，安国又恢复了往日宁静，倒是天气越来越冷，经常披着披风坐在院子里看叶子一点一点凋零。
　　唯有一事烦心，如梦斋距嘉福宫较近，自从夏福被禁足，夜夜听得嘉福宫传来女子哀嚎之声，惹得如梦斋人心惶惶，宫人无不困倦，没想到今日夏福竟然连白天都开始哭了，真是惹得我心烦意乱。
　　际嘉一进如梦斋就嚷嚷，“诶呀！怎么回事，大白天也闹鬼？孤老远就听见了。”
　　我笑笑，“夏福要见皇上，已经哭了好多天了，就盼着皇上也听见，可偏偏皇上这些日子根本没来这里。”
　　际嘉抓抓耳朵，“要不要孤帮你杀了她？”
　　“王叔什么时候也开始草菅人命了？”
　　际嘉拉起我，“走走走，这种地方你也呆得下去？王叔带你出宫。”
　　我被际嘉拉出了宫，果真没有猜错，去的又是鉴芳苑，老鸨见我甚是热情，大约还是记着我那五千两买花魁的事，见到际嘉更是热情。
　　“敏王爷，您可好久没来我这了。”
　　我拍了际嘉一下，怒视他，“你竟然拿着敏王爷的名来嫖妓？先皇知道一定气的活过来！”
　　际嘉拍拍我的肩，“别紧张。”转头对老鸨说：“孤要和这个女中豪杰喝杯酒，安排个好位置。”
　　我拿开他的手，心中满是无奈。
　　“丰皇今年都七十多岁，还和燕国打什么仗啊，议和算了。”际嘉喝酒喝的津津有味。
　　“八皇子今年多大了？”我实在难以和他喝下酒去，就看着他在那喝，际嘉倒也不勉强。
　　际嘉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和孤差不多吧，怎么说都应该三十岁了，丰国盛产刺绣，尤其是这个八皇子恒王的妃子有丰国第一绣娘之称，一幅《锦绣江山图》大气滂沱，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姿啊！”
　　“你向来对人家的王妃感兴趣，你自己的王妃还是才情无双呢，怎么就嫁给你这个不成器的闲散王爷而埋没了。”
　　际嘉傻笑，“话说那个八皇子已经来了三天了，你不去看看？”
　　我突然想到了一事，笑着看际嘉，说：“不如王叔和侄儿同去？”
　　际嘉脸色一变，做出抗拒的姿态，“刚刚还在骂孤，现在又笑得这么温柔，非奸即盗，孤不去。”
　　“孤只是想让你去要一件东西。”我说。
　　自从陌恒来到安国，待遇甚是冷漠，怕是已经觉得安国无心借兵，此时提要求大概都会应允。
　　我叫人去驿馆传信，果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陌恒就到了鉴芳苑。
　　这个陌恒是个风姿卓越的人物，礼让得体，并没有一般皇子所有的桀骜之气，倒也颇令人感到敬佩。
　　“早就听闻敏王爷风流倜傥，今日见得约恒于鉴芳苑，可见确是如此。”陌恒微笑着。
　　我站在际嘉身后假装他的侍女，听得陌恒嘲讽际嘉，倒觉得几分开心，不过那个不开窍的敏王爷似乎也听不出什么。
　　陌恒的目光有意无意的飘像我这边，目光含着几分笑意。
　　际嘉从未与人谈论过国事，第一次就遇见了这么强大的对手，不免紧张，“恒王爷，那个德昌病了，就由孤来接见你了，你也不要介意，孤这个风格你也看见了。”
　　“德昌公主的风格，恒也看见了。”陌恒朝我拱手一拜。
　　我已知没有办法再同陌恒说笑了，向着他微微俯身，“八皇子好眼力。”
　　陌恒摇头笑道，“哪有什么好眼力，不过在下的十五弟陌夜说公主左眼下有一颗浅痣，又想，哪有侍女有如此富贵之气的。”
　　我坐在际嘉身边，浅笑盈盈，“德昌并没有见过十五王，不知十五殿下怎么认得的德昌？”
　　陌恒若有所思一笑，“陌夜自小在他乡游历，近日才归国。他认得公主，公主自然也认得他。”
　　我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也想不出是什么，只是说，“既然是故友，德昌改日定当一见。”
　　“迟早要见到的。”陌恒笑说。
　　际嘉有些不耐烦，“就别攀亲了，不如说正事儿，孤实在不想和你们两个这么无趣的人在这干坐着，孤想问问恒王爷，恒王妃有一件《锦绣江山图》，内人甚是喜欢，不知恒王爷可否割爱？”
　　陌恒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道：“王叔爱妻如命，八皇子见笑了。”
　　陌恒起身，却说道：“当日恒出使贵国时就知道安皇陛下定不会见恒，来见恒的会是德昌公主。”
　　“那不知八皇子想没想到安国是否借兵。”我笑问。
　　陌恒望向窗外，“陛下想分享燕国的一半城池吧。”
　　我抬眼望陌恒，突然觉得他的身影有点熟悉，猛然惊醒，起身走近陌恒，和他四目相对，我目光凛冽，他也并未落危，我声音缓慢，字字清晰，“兵，孤会借，就按我们陛下说的条件，共分燕国！”
　　“当然。”
　　“你们丰国做了什么苟且之事，孤迟早要算账。”
　　“恒既然来了，就不怕公主算账。”
　　际嘉被我和陌恒突然剑拔弩张的态度吓住了，但还是没忘了那幅绣品，小声说：“那个《锦绣江山图》还送不送。”
　　“送！”陌恒果断应答，目光却没有离我分毫。
　　从鉴芳苑出来，我脚步匆匆，际嘉跟在我身后小跑，“你去哪啊？”
　　“荣国府。”
　　我的手紧紧握着，汗水从心里向外渗，穿过人群，直奔荣国府。
　　荣国府看门的小厮见到是我微微行礼，笑道：“我家老爷在忆荷亭等候公主多时了。”
　　我也没有去计较公孙牧为何等我，由着小厮的带领前往忆荷亭，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当日公孙烨填了莲池，如今这块空地上突兀的立起一座忆荷亭，往日莲池景象历历在目，见到眼前此景，眼泪快要涌出来。
　　“公主，老夫在此等了您好久啊！”公孙牧起身朝我参拜。
　　我沉了一口气，慢慢向他走去，“那国公是什么时候开始等孤的？”
　　“从陌恒来帝都开始，老夫就知道公主会来找老夫，不过老夫以为公主会早就到呢，看来是把公主想得性子急了。”他语气缓慢。
　　我走进亭中坐下，伸手示意他也坐，说道：“这么说来，国公是知道孤要说什么了？”
　　公孙牧为我倒茶，笑着说：“老夫来为公主讲个故事吧！”
　　“孤就爱听故事。”
　　二十年前，丰国的如意夫人受人迫害早产生下一个男婴，如意夫人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悄悄把小皇子送出宫。公孙夫人与如意夫人是义结金兰的姐妹，辗转之下，小皇子被送到了公孙府，正在此时，公孙夫人长子公孙烨夭折，那个小皇子自然变成了公孙公子。
　　“公主生在皇家，这种事，公主比老夫清楚其中关系。”公孙牧讲完故事后如此问我。
　　我听完这个故事凄然一笑，“妄孤多年痴痴情深。”
　　公孙牧默然不语。
　　“孤就信了你这片面之言？真是笑话，通敌卖国倒是更可信。”我语气清冷。
　　“那是灭门的罪，公主真的要为难陛下？璃素你叫他怎么杀？况且，老夫是否卖国，公主清楚。”
　　我把茶杯狠狠放在桌子上，“那个陌夜何苦深深欺骗孤十几年？”
　　“那是他的苦衷，公主何不断了你们二人情谊。”
　　我扶着桌子坐下，目光游离，却恢复了端庄的姿态，“孤念你两朝老臣，一生并无过失，此事孤便暂且放在心里，但若有一日孤发现你有不轨之心，新帐旧帐，孤一起算。”
　　公孙牧俯身朝我深深一拜，“恭送德昌公主。”
　　从公孙府出来，有小厮牵来马车送我回宫，我没推辞，我是真的觉得没有力气走回皇宫了。
　　到宫门口时，正看见陌恒从宫里走出来，见到我微微一笑径直离去。
　　我没有顾他直接进了宫，心中万千思绪扭成一团，默默想着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回了如梦斋，坐在镜子前让云屏帮我换妆。
　　云屏手腕翻转轻轻打散了我的头发，拿着梳子细细梳下，“公主，您这出去一天宫中差不多是换了天日啊！”
　　我闭着眼睛养神，漫不经心的说：“宫中大事小事发生的还少吗？还有什么换了天日的事？”
　　“皇上今天去嘉福宫见了庄贵嫔，听说解禁的旨意都下来了，贵嫔娘娘刚刚还去见了太后娘娘，说来也可怜，这些日子把嗓子都哭倒了，据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皱着眉听云屏在这里说，心里想着夏福的样子无限厌恶，“孤看，庄贵嫔今夜是要留在华轩殿侍寝了。”
　　云屏轻轻俯下身子，“这事奴婢说了也不好，但是却是不得不说，自德夫人小产以来，陛下一次也没去见过她，按理说陛下该去看看啊。”
　　“那后宫女人争斗的事，关咱们如梦斋什么事？舒泽宁不受宠是她没那个造化，如今夏朝公主解禁，倒也未必不是好事，后宫之中百花争艳才好看，就是如今花少了点，而且还缺了一朵牡丹花。”说到此处时，云屏已经为我把头发梳开，我解下衣衫，迈进浴桶中。
　　窗外开始零星的下起了雨，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倒显得屋里寂静，此时我的脑海中全是公孙烨的脸，不，应该是陌夜的脸。
　　妄我自作聪明，如今败得毫无回旋的余地，“你们下去吧，让孤一个人静一静。”
　　“是！”
　　屋子里的侍女一一退下，留我一个人在空荡的房间里，水中的热气升起，漫湿了我的眼。
　　如今，他是丰国皇子，可愿意娶我这安国公主？
　　“殿下，星绾公主来了。”绿娆站在屏风后小声通报。
　　“让她进来。”我疲惫的说。
　　“是”
　　“等一下，让她直接去见皇上吧，告诉她，要顾全大局……”
　　“长姐。”
　　还没等我说完，一个清透的声音传来。
　　我皱了一下眉，“星绾妹妹，你别任性了，皇上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吗？这事你计较多了，他一定不满。”我从水里出来，绿娆侍候我穿上衣服，我从里屋走到她面前。
　　“长姐，我并不想着嫁给一个多好的男人，但是起码他不应该与安国为敌，皇兄是逼着燕国与安国为敌啊！”她的衣服有点被打湿了，身上有点点的湿痕。
　　我坐在椅子上并不看星绾，“如果孤早知今日，定然不会让你与燕国订亲，可是事已至此，孤倒是想听听你想怎么办，孤决不阻拦。”
　　星绾一愣，“臣妹，臣妹，想去把那个兵符偷回来。”
　　“尽管去，孤就坐在这等你，只是那个恒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孤也见到了，你只要活着回来就好了。”我语气清冷。
　　星绾突然跪下，“长姐，星绾的斤两长姐最是明了，求长姐让皇上退了星绾同丰国的婚事。”
　　我叫绿娆扶她起来，说道：“你心里自然也知道退婚的后果，安国失信，你呢，这辈子怕是难嫁了。”
　　“求长姐为星绾指一条明路。”星绾又跪下。
　　我斜眼看了一下她，“退婚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做到两点。”
　　“星绾一定尽力而为。”
　　“安国失信是大事，所以第一点，你要让燕国主动找你退婚。”
　　“请长姐明言。”星绾叩了一个头。
　　我摆摆手，“孤还没说完，这七国之中有两个女人没有人敢娶，一个是孤，一个是庄贵嫔，为什么没人娶你心中有数，就要看看你是想成为孤还是想成为庄贵嫔。”
　　星绾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因为怕你真的嫁不出去，所以你要在燕国退婚之前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我叹了口气，“这第一点容易，第二点却是极难啊！”
　　星绾又是叩头一拜，“谢长姐指点。”
　　我伸手扶起她，“让你嫁燕国的人是孤，孤自然要救你。”
　　星绾握着我的手，“我们姐妹二人自小就不和，阿姐今天能救星绾，星绾真的……”
　　“好了。”我抽出手，“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睡吧！”
　　绿娆掀开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星绾见我冷漠便没再逗留，匆匆拜别。
　　“殿下何必这样？”送走了星绾，绿娆问我。
　　我走向床，“留下了情分又有什么用？大难临头之时她又会帮我什么？”
　　绿娆没有再追问我，“今夜天凉，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公主早点睡吧，免得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