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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凛烈英风成底事 ...

  •   “那时我们都还未得道。我每日跟着哥哥。白天他一早出门,去他师父玉鼎真人处讨教,我为他做好早饭,替他收拾好东西,送他出门。下午哥哥回来了,便将从师父处学来的本领一一教授于我。我问他偷偷教我,怕不怕被师父知道。哥哥浑不当回事,笑嘻嘻的说:‘等他知道的时候,我早修成仙体了。最多让他骂两句,要打也打不死我了。’

      我练功的时候,他就出去打猎砍柴,换些米粮麻布回来。晚上我们各自修炼,他往往整夜打坐。二哥很厉害的,他一天的进境,我练几个月也赶不上。不知爹爹妈妈为何这般偏心,把他生得如此聪明。

      二哥一天比一天精进,他练成了□□元功,即将进入散仙之境,又学会了腾挪变化,技击格斗。甚么法术教给他,不但轻轻巧巧的就被他掌握了奥秘,他还能举一反三,自出机变,运用起来变化无穷。

      但是他的朋友也越来越少,除了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世,外面总有找他挑战的,上门就大呼小叫,二哥不在家他们也不走,什么妖孽杂种之类的乱骂。听说是因为他师父玉鼎真人和师伯师叔经常夸赞于他,引得众人妒忌。他又成日忙于练功,从不与人交游,众人以为他眼高于顶,将他当靶子来挑战的人越来越多。

      二哥不喜欢和那些人没来由的打架,带着我搬了很多次家,总是无法甩脱前来挑衅的人。直到有一次,二哥回来得很晚,不知他从哪里听到了甚么,二哥看着极是兴奋,催着我收拾细软,说有个地方很是偏僻,可以躲开那些人。第二天我们就搬到了桃山,这里山高林密,那些人再也无法寻过来。谁知,没清净几天,二哥就出事了。

      有一天,二哥回来,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难看,眼睛里全是血丝。我吓坏了,问他:‘二哥,你是不是练功太累了。’

      二哥没说话,慢慢坐下,把我抱在怀中,良久,哑哑说道:‘我看见娘了。’

      我问他娘在哪里,为什么突然不要我们了。他却什么也不告诉我,我摇他,打他,哭泣,哀求,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忽然嘴角流出血来。

      我吓得不敢再哭,哀哀求他:‘二哥,蕖儿不问了。二哥你别这样。’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紧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的,却无比坚定的说:‘二哥一定会把娘带回来。’

      当天夜里他就离开了,给我留了一封信,嘱咐我好好练功,在家等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又法力低微,跟了去只能作累赘。这一等就是五年。

      我不知道那五年是怎么过来的。二哥不在,我根本无心修炼,时间越久,我越想出去寻他,又怕我不在家时他回来了,见不到我。

      那天二哥终于回来了,背着一把巨大的斧头,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看见我,立时溢出满面的笑,柔柔的抚着我的脸,说:‘蕖儿长大了。’

      五年不见,二哥也长大了,越发英俊好看了。他一笑,江河万古,春风化冻,我一时恍惚,好像看见娘回来了。

      二哥在家陪了我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哪里也没去,也不督促我练功,每日玩耍,说笑。这五年间发生的事情,他绝口不提。他为了哄我开心,满山坳种上了木槿,又在屋前屋后挖池塘,种满莲花。因为我名字是个蕖字,他说,这五年在外,每每看到莲花就想起他的三妹。二哥用法力催逼,不出几天,花香盈海。

      二哥就是在漫山招摇的木槿花中离去的,他走的时候,背上那把巨大的斧头,斧锋凌厉,在朝阳下血色寒光直冲天际。

      我偷偷的跟着他,远远的缀在后面,看着他向桃山的最高峰走去。桃山绝峰雪线之上便全是陡直的峭壁,无法攀登,他开始施展爬云术,那会儿二哥还不会腾云驾雾,只能一朵朵招来云彩,像登天梯一样登上去。

      他一步步向上升去,身影愈来愈小,越来越模糊,我心里焦急,找了山头也拼命的向上爬去,可凡间的山能有多高呢。我站在山顶拼命运功向上找寻,那天的阳光真是毒辣,我满目都是金光刺痛,却哪里有哥哥的身影。

      正在我的双眼几乎要盲了的时候,猛然间黑云压顶,凛冽的寒风从天际铺天盖地的卷过来,天地一片昏暗,隐隐雷鸣潜于三十三重天外。而九重天上,一个身影慢慢涨大,手持巨斧,斧锋隐有暗红涌动,正是二哥施展腾挪变化,幻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二哥双臂扬起,高擎巨斧,神目赫然凸显,激射出一道血光泼向斧锋。道道闪电撕裂墨云,从三十三重天外降下,撕吼着扑向斧锋。神斧得闪电炼化血光,斧锋处暗红愈发浓厚,层层叠叠弥散开来,狂风咆啸,翻滚的墨云纠结激涌的血气,血气腥风充斥无极。

      猛然间霹雳一声,落雷滚滚而下,伴随着二哥的怒叱,一道暗红的流光划过,我只觉一股大力从地底翻出,地动天摇,天降流火,碎石穿空,那一瞬间,我以为三界要崩塌了。

      大地晃得厉害,万物好像被装入骰筒间乱摇,我只是死死攀住岩石,任由身边狂风戾啸,耳畔天雷阵阵,不敢睁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漫长的一瞬,地不再摇,雷不再落,一切风平浪静。我睁开眼睛,天地间又恢复了祥和,无论是黑云血气还是流火碎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阳光依旧耀眼,空气仍然清新。

      而桃山,世间最高的神山,直插入九重天外的孤峰绝岭,中间裂开一道大缝隙,竟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沉香听得心驰神往,遥想杨戬当年,面对巍峨万里的桃山,坦承漫卷天地的威压。那个伟岸孤绝的身影,傲立六合八荒,携天地风雷之疾,劈山裂地的一斧。回头看看自己所谓的力劈华山,说甚么集合三界众生之力,借助如此神器,掀开那一小堆土石,在众师长兄弟的簇拥和恭贺中,在漫天神佛的眼皮下,演了一出怎样荒谬可笑的戏码。

      三圣母没有注意儿子的心思,犹自娓娓叙道:“我站起身来,四顾茫然,那个高擎神斧的巨人消失了,我二哥在哪里。

      没来由的,我就觉得二哥在那道缝隙里面,没等我跑几步,就看到恢复了身形的二哥,身背巨斧,抱着一个人从缝隙中腾空而出。原来二哥顿悟出腾云之术了,我心头一喜,发足向哥哥奔去。

      远远的看着二哥抱着那人落在山头一片平坦之处,挑了块巨石坐下,那人斜斜靠在二哥的肩膊上,仿佛说了句甚么,二哥侧耳片刻,即将那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在石台之上,动作之柔之缓,仿佛捧着心头至宝一般。

      我看着二哥又驾云离开,拼命的呼叫他,但是二哥那么聪敏的耳目,竟然听不到他三妹的呼唤。隔得遥远,巨石上之人面目模糊,但身影窈窕曼妙,我在心底狂呼:“娘,一定是娘!”方才山崩地裂之时惊吓得酸软的手足瞬时又充满了力量,那是平生第一次,我恨自己,为何法力如此低微,不能立时赶到母亲的身边。

      眼看离母亲越来越近,我越跑越热,阳光耀得眼花耳鸣,前面仿佛是火炉,滚烫的热浪扑面袭来,我跌在地上,头晕眼花之际,看到石台之上,竟然有十只太阳。

      我扑在地上,勉强向前蹭去,衣服被烤得滚烫,卷着边化成灰烬。肌肤直曝在炙热中,神智渐渐散淡,昏沉中模糊看到石台上,母亲的身上冒出一缕青烟,顷刻间化成飞灰,落于尘埃。我心中如受重击,便要昏厥过去。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得时候,仿佛从天外传来一声沥血悲鸣,上穷碧落,直下九幽,我感到大地开始无法抑止的颤抖,黑云重降,流火复临,天雨血,鬼喋哭。

      而二哥的身形,又重新幻化为巨人,大过方才的数倍。他面容凄厉,状入疯魔,双目尽是赤红,神目射出一道道猩红的闪电,一斧斧,夹带天雷,劈向桃山。那十只太阳在翻腾的黑云中四处奔逃,金乌鸟的呜咽哀鸣,参杂在充斥宇内的鬼哭之声中,天地混乱不堪,直如末日降临。

      二哥右手持斧,一斧便劈下桃山的几座山头,左手一捞,举起向太阳掷去,投一次便压死一只太阳。他一共扔了九次,九只太阳便死在了他手里,最后一只太阳向东海方向飞去,而地上也只剩下几座小山头,是母亲化为飞灰的石台,也是我的存身之处。

      二哥的手在伸向石台途中陡然停下,就这么缓得一缓,那只太阳沉进了东海。霎那间,雷止风住,血雨停,鬼收声,天地笼罩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

      良久,黑云散尽,日既不出,皓月中天。我看见二哥又恢复了身形,掉落在石台边,我奔过去,抱起他,二哥的脸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右手还紧紧的握着神斧。

      玉轮清辉粼粼烁烁,播撒在他面上身上。我就那样抱着他坐在月光里,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慢慢的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双眉间的凝血,仔细的整理他的鬓发,把我的功力全部输入到他身体里,然后缓缓的呼唤他,等待着他醒来。

      即使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即使再经历几千几万劫数,我也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感受。只要二哥不醒来,我就会抱着他一直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坐到万劫不复。”

      已是日薄西山时分,沉香看着母亲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夕阳中,几缕碎发,被微风轻轻拂起,坚毅的嘴角紧紧的悯着,剪水双瞳直眺天外,仿佛穿透了两千八百年时光。

      沉香伸出手去,握住母亲紧紧绞在一处的双手,问道:“那后来,是谁把舅舅救醒的?”

      三圣母道:“他是自己醒来的。二哥永远是甚么都靠自己的。

      二哥醒来以后,一句话不说,开始掘土,我知道他要埋葬母亲,便和他一起挖。挖好后,他转身去收集母亲的灰烬。我便去寻来一块平整的石板来作墓碑,谁知等我回来时,却看到二哥直直的跪在母亲的灰烬面前,整个人呆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

      我转头望去,看到母亲的灰烬好端端的洒落在石台上,仍可见绰绰约约一个曼妙轮廓。我怕二哥想不开,就此痴傻下去,连忙过去推醒他。却看见二哥双眸如星一亮,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口中低声忏悔,我只听得甚么‘粉身碎骨’,甚么‘九天十地’。二哥语毕,双眸复归柔和坚定,而眉间云纹处竟然流下一滴血泪来。

      他的天目神奥难测,向来被我认为是二哥本命真元所在,如今竟然流出血泪,我担心极了,以为哥哥悔恨到了极点,起了求死之念,就抱着他哭道:‘二哥,你要作什么,蕖儿不要你伤害自己。’

      谁知二哥没事人一样轻轻挣开我,站起来说道:‘蕖儿放心,二哥不会自杀。’

      我仍是不放心,追问道:‘可我明明听见你说什么要粉身碎骨。’

      他平静的说:‘二哥是在忏悔,要不是我鲁莽行事,也不会激怒天庭,害娘立时遭受天谴。就算粉身碎骨,也没法弥补我的罪过。不过我虽然悔恨,但不会自杀。’抬头挤出一丝笑容,对我说:‘二哥怎么舍得丢下蕖儿不管呢?’

      二哥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好母亲的灰烬,盖上石板,掩埋培土,立碑刻字,一件件作来从容不迫。他脸上在对我笑,眼里却殊无笑意。我看得出来,二哥虽然显得很冷静,仿佛就此认命了,但他心里一定很难受。他徒手掏空一块石头作骨灰坛,都忘了用法力,指甲劈开也不理会,就那么让血一直流着。”

      三圣母说到此,停了下来,沉香问道:“后来呢?”

      三圣母道:“后来,没有甚么后来。二哥对着母亲忏悔完毕,心里开朗了许多。天亮了,太阳又出来了,二哥也不再去追杀它。桃山已毁,我们的家也没有了,二哥带着我离开,找了一个新的地方,像以前一样开始生活。不过二哥练功更勤了。”

      沉香问道:“外婆肉身化为灰烬,那魂魄呢?魂飞魄散还是转入了六道轮回?”

      三圣母道:“魂魄存在与否都没有任何区别了。二哥说,你外婆受的是天谴,即使魂魄尚存,神格仙力也会被洗练得干干净净,再经历几百世的转生,瑶姬仙子,是彻彻底底的不存在了。”

      沉香想着那天地沉沦在一片昏暗中的可怖场景,不解道:“我不过是劈开舅舅残留下的一堆土石,便已惊动了三界这许多神仙。听娘方才的叙说,舅舅劈开桃山,几乎是毁天灭地的动静,为何如今无人提起?”

      “怎地无人提及?三界之内,谁不知道二郎劈山救母,反连累母亲遭十日所化,只是详细的情形无人传诵罢了。这件事二哥和我自是不会主动提,其他人…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当时的情形太过可怖,大家都不愿再想起吧…二哥曾经叮嘱我,他劈山这件事,便是忘不掉,也要装作忘掉了。这二千年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和人说起呢。

      我交往的姐妹心细,生怕触了我伤心,从不和我提这些。但是二哥…他太出色了,总有人嫉妒他,总有些流言伴着他,要么说他是害死母亲的不孝子、要么讥刺他是妖孽。直到他立下赫赫战功,被玉帝亲口封为战神,那些神仙才不敢再说甚么。

      二哥一向都装着没事,我弹琴给他解闷,种些奇花怪草逗他笑,他也笑呵呵的说好,其实...他心里一直很苦吧...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开解他。或许二哥的心结,只能他自己解吧。

      如今你在天庭为官,二哥劈山救母这等形同劫狱的事再不要提。但是心里也一定不要忘。”

      沉香答应了。他虽早知外婆没能得救,却没想到舅舅大动干戈,引起天地浩劫的一场救母便如此平淡的收梢,略觉气闷,道:“杨家是不是遭了哪位大神的诅咒。当年外婆恋上凡人,被压在这里。后来娘你也恋上了凡人,同样被压在此处。两千八百年前舅舅开山救母,两千八百年后他又亲手将妹妹压在山下。同为至亲,他为何态度差别如此之大,两千八百年的骨肉亲情,他如何下得去手?!

      难道他当年劈山救母是逆天而行,天道循环,老天才要他经历这样的悲情宿命么?若果真如此,我刘沉香也曾劈山救母,老天你来吧,看我会不会绝情绝义,伤害自己的至亲!”

      三圣母沉吟半晌,道:“二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也许天庭为官的八百年真的令他改变了很多。但是我不恨他,身为司法天神,他囚禁我只是依法从事,他没有错。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因此放弃我的丈夫和儿子。二哥,你可以为了嫦娥反下天去,竖旗为妖,为何你的小妹妹不能为了她爱的人触犯天条呢?

      二哥,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坚持。我甘心被你囚禁,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的亲人呢?

      可是,我不要你死。二哥,无论你如何对我,对我丈夫,对我儿子,我也不想你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如今新天条出世,三界气象万新,天下一片欢腾,只有我们兄妹倪墙,生离死别,我们杨家究竟欠了老天什么?

      二哥,我时时想着你的,你知道么。。。”

      点点繁星下,三圣母身躯微微抖动,双眸上蒙了一片雾气,娇喘连连,几乎不能自持。

      沉香一把揽过母亲,将头埋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的跪在地上,哽咽道:“娘,十六年了,你憋在心里十六年了,终于说出来了。

      对不起,孩儿错了。孩儿当时真是恨极了,他害了那么多人,爹爹在他手里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的毒刑,玉帝要赦你他都百般阻拦,最后为阻止我取神斧,连丁香都死在他手上。

      娘,我不是没给他机会,他法力尽失,被四大天王追杀的时候是孩儿救了他,我劝过他跟我们一起过平凡的生活,可他不听孩儿的话,一意孤行,骗孩儿放弃了法力,差点死在老君的八卦炉中。。。”

      沉香伏在母亲怀中,失声痛哭,三圣母轻抚沉香的头发,柔声道:“沉香,你不用自责。是娘太激动了。你不是娘,不了解我们兄妹两千多年的感情。娘说过,站在你的立场上,没有人能说你错。回家吧,你爹爹在等我们呢。”

      身后,竹舍中,刘彦昌点燃一盏馨灯,站在窗前,遥望妻子扶起儿子,母子相携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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