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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龙回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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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兵部蔡尚书府上贞敬夫人张氏这个月的请安折子还是驳回吗?”杨尚仪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些时日对日常的请安折子这么在意,处置起来也带了小心,能请示的绝不擅自作主。
“她这是第几回了?驳就驳了吧,总是汉臣,见得多了又招人磨牙”,我等不来想见的人,正琢磨着是不是再加份礼,才显得我心诚。
“回太后,张夫人的折子是按时请安的,一回没落过”,这就有点意思了——“留下吧”,等会儿还得和苏茉尔打听打听这张夫人是哪位?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按说不应该啊,人家这么虔诚的按时请安问好。
又念了几个我多少有点印象的,不是寿宴上刚见过的,就是满月酒上请过安的,总是些宗亲故旧,就过去了,独留了几份六部大人家的外命妇的折子,等空了细琢磨。
杨尚仪完了差事请退,看她进退有矩、举止从容的气魄,果真是历练出来了。到底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年多也是起起落落际遇不停,却总能柳暗花明,我忽然想起一桩闲事来:“素馨,今年才十六吧?”
杨尚仪不意太后有此一问,微怔回应:“回太后,奴婢生辰大,虚应十七了。”
“倒与皇帝年岁相当,”这也是废话,不相当能到宫里来选秀?“皇后那里事情忙完了,抽空来找我一趟,跟你商量个事情做”,我心里悄悄盘算如何赤祼祼地潜规则。
“嗻”,这是个明白孩子,不多话,不多问。
回头嘱咐佩儿一句:“不许跟你苏嬷嬷多嘴。”
留下佩儿一头雾水:到底哪一句不能说啊?
撂下她不管,正经思考:春光正好,去哪里闲逛呢?如今宫务自有孟古青和贤、淑二妃去操持,朝廷政务福临理事也越来越娴熟,用范文程老先生的话说:无非是个权衡——福临要做的就是于潜移默化中一点一点地收拢皇权。
不得不说一下八旗的特点:股份制!为什么议政王大臣敢不鸟皇帝呢?人家有资本,当初打天下人家时入股来着。皇帝占的股份大,可也大不了多少,约束力就差些。尤其是亲政不久的小皇帝,这就好比一大型上市集团,人家手里拿的都是原始股,份额还不小,老董事长去了,小儿子来接班,总是要拉拢一批新人,摁掉一批旧人,只是这如何拢如何摁,就有些学问了,弄急了真能掀桌子走人的。
范文程正当着议政大臣,主意出得端是老成:旧人家里也不是铁板一块,入了关进了京,皇帝亲政了,王大臣家里孩子也都长大了,铁帽子王世袭罔替,可叫谁袭不叫谁袭呢?谁家没个老大老二呢?
此计虽是稳妥,却是水磨功夫细致活,于福临来说就有些磨蹉。少年天子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就总想着一气呵成,提了几位汉臣,就被议政王大臣们用祖宗规矩堵回来。
这不就到慈宁宫来诉苦抱怨了,我带了他悄悄地到坤宁宫听墙根。
太后和皇帝悄悄地猫在坤宁宫门口,要说里面的人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早有人吹口哨拍巴掌递了消息进去,只是既了嘱咐了不要声张,里面也只当不知道,该干啥干啥,看起来像极了后世上级莅临视察。
皇后娘娘与淑妃、贤妃正当间理事儿呢。这几日吩咐的正是清明祭祀的一干事宜,初时议的是宫里祭祖的行止流程,这自有内务府拟好的章程,不用多言只做添减,再议的便是各宫妃嫔娘家祭祀时的赏赐,这学问就大了,上三旗的怎么赏,下三旗的如何放,亲的贵的偏的向的,这就要细细考量,虽有拟稿,也要听宫里女史、尚宫细细分辩哪家与哪家是亲戚,谁与谁又不相宜,哪家的夫人气量大、禀性好、性子宽和,哪家又容不得人、看不得人好等等,又有哪家福晋身子不好,要派太医看看,哪家铁帽子王福晋新得一子却不是嫡出,也要定一下赏格,家长里短,最是琐碎,何况这个真真是家国一体的掌家皇后,又都知道外面有人听墙根儿呢,更是说得仔细分明,直把福临听得两眼蒙圈。
听完我才细细与他言语,旗人、汉人当官求个啥?治国平天下那是大话,旗人马背上拼杀、汉人十年寒窗苦读,求得都先是一家安稳、一世荣华,远一点再求后世安稳、后世荣华。咱们不也是这样吗?只是你的家业大些,你政令不通,是因为你的安稳、荣华碍了别人的安稳、荣华。不要强求他人去忠君爱国,人心是强求不来的。不管旗人、汉人,就是苗人、夷人,哪怕是洋人,外头还有白人、黑人,你能给他安稳、富贵,他就抱着你的腿跟你干。反之,你要砸他家饭碗,他就要跟你抄家伙、掀桌子。
早就有圣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开国之初多用黄老之术,为何呢?求个安稳,稳定压倒一切,安稳了才能求变革,变革时才能不翻盘子、掀桌子。
看皇帝仍是一脸无可奈何,心有不甘,我拉了他去慈宁宫小厨房看做鱼。
福临满脸不可思议,君子远疱厨在这时候可是认真的。不用说满州旗人,就是汉人也少有男子下厨房做个饭的,当然专业的除外。做个汤水点心只是大家闺秀的必备专业技能之一,那也只是看着锅吩咐几声,真说烟熏火燎地炒菜做饭,那就是抢厨娘饭碗了。
慈宁宫的小厨房里也有大师傅,只是没想到还有被皇帝观摩实操的这一天。
今日当值的大师傅姓褚,正是洪承畴从扬州找来,拿手的南方菜,上回的莼菜鲈鱼味鲜肉美,福临也是看了赏儿的。
福临就这样被他皇额娘摁在厨下,端坐在椅子上看褚师傅战战兢兢地活鱼现杀。
都说这孩子心软,只见他看着大师傅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干净利落地拍晕、刮鳞、去腮、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也只是眉头微皱,并无甚不忍。
下次带他看个杀猪、杀牛?
做鱼看刀工,手要快心要稳,要好吃好看还要入味,褚师傅的刀法还是很有看头的,很当得起御厨头衔。看着鲜鱼下了锅,蒸起腾腾白汽,这时候又要看火候了,时候长了短了都不行。待要出锅,又要看手法了,怎么动,怎么翻,轻了重了也不成。
妥妥地摆盘撒花,端到福临跟前儿,请皇帝御览。
福临看得一头雾水,只是少年人心性,在皇额娘跟前儿又拉不下脸,只说一句:“看赏!”
我还得给他找补明白:“褚师傅学做鱼做得几年了”
褚师傅把盘子转到膳桌上,跪在当下回话:“回太后,奴才学了也有二十余年了,才有幸得以在慈宁宫伺候。”
“头前儿是先学什么呢?”我也好奇。
“回太后,奴才先学得是活鱼去鳞,弄得不好鱼就破了相,品相不好师傅是不让的,当初可没少挨师傅打”,这厨师还挺能说。
我点头也让琳琅赏了褚师傅,娘俩儿回屋里坐着聊天。
“儿子,你当皇帝几年了?”
“皇额娘玩笑呢,如今是顺治九年,只是先前儿子不得议政。”
“那打你议政起,有几年了?”
“皇额娘怎么了?儿子是打成宗义皇帝大行才亲政的。”
“也有两年吧?可有心得?”
“是,儿子近来也颇觉听政理事艰难,当时成宗义皇帝也是辛苦。”
“不是让你说多尔衮的,额娘是问你,听政议事比做鱼难不难?”
“岂有可比之处?治国乃天下事,做鱼只庖厨尔。”
“是啊,做个鱼还要学二十年,头几年且要挨打,你以为当皇帝不用学的吗?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就不怕糊了锅?”
“皇额娘,非是儿子胡为,只是王大臣们各有思量,儿子总不能干看着。”
“哪个让你不说话了,只是矢出必中才行,这也有个习惯问题”。
我慢慢告诉皇帝,咱们从小事开始,潜移默化、水滴石穿,让大家习惯皇帝轻易不说话,说了就一定要办到,力量总是慢慢积攒起来,习惯也是天长日久养成的。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此消彼长的问题。皇帝要集权,王大臣就要放权,奴隶制要过渡到封建社会总是有个过程。
只是,忽然想到,步子能不能迈大一些呢?可不可以直接论一下资本呢?
既然是股份制,大家都是股东,咱们直接上市行不行?
关键还是蛋糕有多大的问题。用外部矛盾转移内部矛盾不是那个后来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英明决策吗?
是不是可以试一下呢?
此计长远,当务之急:巨额利润哪里求?关键人物——郑芝龙!
山不就我我就山,他不上折子我就不能派人去传他吗?
皇太后生辰上郑爵爷的侧福晋庄氏,与皇太后聊的还算投机。皇太后说起歌仔戏听不分明,又想听人讲些南边的故事,想从郑府里要个人陪太后说说话。那庄氏很是惶恐,毕竟级别差得太多。回去禀了郑芝龙,送来了一个言语伶俐的林氏。这林氏也是郑芝龙的侧夫人,听言语中带出倒与庄氏有些姐妹间的小计较,只是如今郑家处境又颇有些尴尬,也只能先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了。
林氏来了难免就说起先夫人田川氏,郑成功的亲娘,又说起田川夫人是如何差点把大儿子郑成功生在海里的。皇太后对未能得见此传奇女子表达了深深的遗憾,立时就着人去女学里请来了新的画师教谕,汤若望的小徒弟,最擅长的西洋派人物写实画法。得亏林氏也是跟着郑芝龙见过世面的,见了金发碧眼还说一口流利官话的钦天监正五品五官正,倒还很镇定。然后就在慈宁宫里看着这画师听着林氏一点儿一点儿地把田川氏的画像描出来。
这活计说白了就是个侧写,只是此时技术太不成熟。
画了几日林氏才想起:“奴才府里庄姐姐与先夫人交好,她那里倒是有一幅先夫人的小像,很是传神,还是庄姐姐亲自画的呢,只是先夫人去后庄姐姐怕侯爷看了伤心才收起来了。”
我心说:有画像你不早说,真是瞎耽误功夫。
当下派琳琅去郑府借了小像来,让这洋画师又临摹了一幅,这才放林氏带着原画回去了。据去郑府送人的佩儿回来说:郑芝龙一家极是不安,很是塞了个大红包给太后身边的姑姑,就想打听一下倒底是怎么回事,还猜度是否是在太后圣寿上带的侧室坏了规矩。且让他猜去吧,猜不出你就来问我好了。
郑芝龙的折子终是递上来了,还是封请罪折子,说自己的妾室言语无状之类。
领他进来的是近日重回慈宁宫当差的宫女吉祥,现如今大格格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了,还住到了坤宁宫里,吉祥再跟着陈常在就不合适了。
吉祥回来了,琳琅自是要往后错半步的,原本琳琅还有几分嘀咕,只是看到吉祥姑姑尚未进慈宁宫的门,满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言语活计便已都干净利索,立马也就服服贴贴地去看吉祥姑姑的榻榻里收拾齐整了没。如今吉祥也很有几分当年苏茉尔的样子,言行举止凭添了几分威仪。
听苏茉尔说她是打算留在宫里的,外头老子娘已经没了,只有个哥哥已经成亲,一别多年,嫂嫂孩子都好几个了,早已不惦记这个还在宫里伺候人的妹子了。原想着趁个休沐日放她出去看看,也给一份太后跟前儿人的体面,不能让她哥嫂小瞧了她。只是苏茉尔又说我:便是出去了又怎样呢,看哥哥嫂子的脸色过日子又有什么自在?
说得也是,且在慈宁宫里的当个职业女性吧。
吉祥带了郑芝龙进正殿,俯身行礼后抬头看见的正是内务府比照画像做的金身彩绘人像。只看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神伤痛,我便知道此事有门。
指了个锦凳给他坐,他又不推辞不敢。我笑他:“郑一官从前明起就白手起家,以民间之力能建成水师,天聪七年,也就是前明的崇祯六年,能在泉州金门岛的料罗湾海战中成功击败荷兰人,这可是打三宝太监的船队退出南洋海域二百年后,咱们头一回从洋人手里夺回海上主导权,你说说,你是那不敢的人吗?”
差点儿把他吓得坐到地上,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安喜赶紧给搀住了,趁他心神错乱,我跟他开门见山:“郑芝龙,我想把你放回海上去,你敢不敢?”
郑芝龙稳住了心神在慈宁宫里看着妻子的神像听着皇太后跟他漫天里画饼:泉州建庙,安郡王岳乐亲自去办,皇帝正要派他去巡视三藩,这事儿正好顺便。
建的自是海神娘娘庙,庇佑我大清皇家舰队在海上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郑家全家抬旗,入正白旗,皇太后亲领,旨意今儿就能带回去,打今儿起,郑家就是我大清太后亲领的皇家舰队都统。
郑芝龙倒底对得起我另眼相看,只一愣神的功夫,就已明白我要干什么:“太后是想要我郑家船队?”
我手里拨着个花花绿绿的大木球,指着那片细长的海峡跟他说:“郑一官,船队还在你郑家手里,我只是与你入个伙,为表我的诚意,我把公主许给你儿子,带着台澎列岛当嫁妆可行?”
郑一官走的时候脚上带了风,还有文渊阁里翻出来厚厚的《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苏茉尔说我对他太过宽厚,我回过头看着苏茉尔长叹一声:“当年先帝拢络洪承畴用的庄妃娘娘,我只恨再没有个庄妃娘娘替我拢住这海上一条龙啊!”
说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到底还是利益动人心。修庙、抬旗、尚公主也不过是两下里面子好看,在台湾开府建衙说起来只是个由头罢了。拉大旗作虎皮,郑家要在满清立住,皇太后的大旗还是很能唬一唬人的。又许了台澎自治,这和分疆列土也没什么区别了,能名正言顺的当上异姓王何苦还要偷偷摸摸。
于我而言,不过是万事不如早知道罢了。郑芝龙圈在京里,也没个什么大用处,白领个一等精奇哈尼番的俸禄,郑家船队一样在海上不听使唤。没有朝廷支持,郑成功一样能占住台湾,朱明朝廷都没人了,郑家还要守着台湾当明朝忠臣?不过也是占个名头罢了。即如此,这名头,就不如让我来占了。
郑家船队今后便是上三旗的皇家舰队,郑家儿郎成了我大清的和硕额附,兼着皇家舰队的正二品提督,台湾也将名正言顺把划到了版图里,至于怎么守住台湾海峡往南图谋,那是后话。
多罗安郡王岳乐从内务府领完银票还在迷瞪。皇太后喜好佛理岳乐是知道的,京西敕建清凉寺主持大觉禅师通琇师傅还是岳乐亲自从江浙请回来的。只是为嘛才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改了海神娘娘呢?这到底是佛啊还是道啊还是喇嘛庙呢?这海神娘娘又是哪里见得的?还让内务府比照着画影图形亲制的神像金身,虽说是栩栩如生吧,但这也看上去也太像了吧?确切地说是少了一份神气,更多了几分人气。
当然像了,一等精奇尼哈番郑芝龙府上累世老仆亲自辨认过的。为了确保海神娘娘更像真人,让人特意去郑府挑了几名老仆来认,几位老世仆明显是也船上待惯的,大脚板、八字脚,走路很有些水鸭子的模样,只是几人一见了神像跪地便拜、口称夫人,我才觉着这神像大约是有些神似了。
苏茉尔不知道我要干嘛,我能干嘛呢?
我只是想给郑成功个台阶下。泉州是郑氏老家,田川夫人是人家亲娘,虽说人家是切腹自尽,到底是因着惧怕清兵劫掠之故。
我建个庙你可以不认,但我庙里供的是你娘,你总不能不来上柱香吧?就不来上香,你还能毁了它?
说她是海神娘娘,自是当得起,人家丈夫是“明清第一船王”,儿子是“海上一条龙”,有她庇佑,不说遇难呈祥吧,总也会少些风险。
郑成功现领的是郑氏旧部,虽说郑芝龙放回去,这些旧部自是要听老首领的话,但人心思变,能拢一拢还是拢一拢的好。
跟郑芝龙说好了规程,虽不是一拍即合,却也颇为相得,郑家留了个儿子郑世忠在内务府干个笔帖式,也是为着往来通信方便。
临行前,郑芝龙到慈宁宫来请辞,我正摆弄着汤监正新进上的连珠火铳,问他:“郑一官,听说你的葡萄牙女婿给了一支黑番鬼火枪队,勇猛异常?”
郑芝龙一时心里打鼓,大约心里在想:是那几日入宫的老仆走漏的风声?也只能回话:“回太后,奴才手里确有这样些人,只是丑陋的很,上不得台面。”
我暗叹一声,心想:走之前虽说不能让你口服心服,总也要再唬你一下。
着这位虽近半百却颇有风仪的虎将,我淡笑言语:“能打就行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听说你会说葡萄牙语,你府上可还有会葡萄牙语、英吉利语、弗朗机语的人?当先荐到宫里来,皇帝这里正缺这样的人才。”
“回太后,奴才葡萄牙语倒好,其余不过略知一二罢了。府上也不过是些奴仆,才干实不足担当重任。”这厮仍不松口。
“一时没有也无妨,只是日后多加留意,有合适的及时送回来就是了。听说你那女儿叫芜索拉,很有才干,日后若成了亲戚,也要带着女婿进京给我看看,陪我说说话才好。”
“嗻”
“内务府新进上的连珠火铳,一并新得的千里眼,正是海上用得着的东西,都给了你吧,我虽坐在这皇城里,却也盼着有一天,太后我的皇家舰队能出了台湾海峡,往南走到南越、安南、爪洼,咱俩合伙的买卖,说到底,我得面子,你得里子,你也还上点心才是,回去先跟你儿子说说成亲的事,抽空儿来跟公主见一面,放心,我能放了你,就不会扣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