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食栈单》兔爷才是爷

8、须问汤

　　夜半，细雨连绵，寒风彻骨。
　　食栈外头悬挂着的大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灯上猛的多出了一支开着艳丽花朵的枝头与两只嬉笑的小黄莺，颇为生动热闹，均是严谨细腻的工笔画，栩栩如生，画者堪为一代大师。
　　灯笼里头亮着的暖黄色火焰，在夜风狂猛之下，不免有些明灭不定，早就另一番风情别致。
　　不远处，年轻女子手撑一把小伞，步步艰辛，雨湿透她外衣，纤细的身影在灯前被拉得许长许长，如同时光那般的漫长，罩上朦胧的暖黄，正款款而来。
　　她的手冻得发紫，眼里却只有那暖人的光亮，店门口一旁横着一根古木，七八支缤纷的雨伞挂上，似乎像花一般长在横木上，她静默的收起雨伞也跟着挂在上头，理了理湿透凌乱，略显狼狈的发丝，拉开那扇透着暖光的木门，瞬时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现在她眸子里。
　　食栈里头到处暖意盈盈，虽已夜深，为数不少的食客仍精神满满，遍地欢声笑语，奇异艳丽的服装比比皆是，她不禁愣住，拉拉自己湿透的外衣，呆愣站在门前，与这个热闹美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客人，小心感冒，你先擦擦。”
　　一道温暖的声音惊醒了她，扭头看去，声音的主人异常年轻，长相清秀，一双眸子温暖无比，只是单单被他看着就有如置身于温泉的舒服自在，让她情不自禁的接过他手上的白色毛巾，浑身暖意。
　　“我……我是偶尔听朋友说起，这附近有你们这间店，听说……你们什么食物都有？”她不禁想起了此行目的。
　　夏以莞尔一笑，“你朋友过誉了，本店只是小本经营，我也远远未有此能耐，只是材料备有的，我都愿意一试。”
　　听了此话，她倒是松了口气，奔波数日劳累齐齐涌上腿脚，“那须问汤，你这里有吗？”
　　“有，你要在这里吃吗？”
　　“那……我就要一份在这吃，一份打包。”直到她听到店家的答应此刻才算真正放下心，低头发了个短信。
　　“好，那你请稍等片刻。”
　　她一眼往店里望去，里头的客人多得离奇，且个个身着异装，只有区区数人穿着平常，且多半都在聊天喝茶，这三更半夜的，还真是好兴致，难不成这么多人都在今夜失眠了。
　　身心疲惫的她只好寻了个座位，坐下去等候，这椅子还没坐热，旁边猛的就多了个身穿民国学生样式衣服的少女，险些被吓得心都跳了出来。
　　“姐姐，别怕。姑苏瞧你面生，想必不常来，要不姑苏与你作伴，如何？”姑苏扬起招牌的天真笑颜，两条系着一圈红绳的麻花辫，好一番天真无邪，让她拒绝不了姑苏的一番好意。
　　“不如何。”
　　怎的现在好端端少女说起话都古风来了，像极了古书里文绉绉的，她特意瞧了瞧姑苏的装扮，心里了然，估计这会儿是在角色扮演，怪不得连说话都要学起那古人的酸腐腔调，装得还挺像的，要不是在现代，她说不定还真信了。
　　“好姐姐，我俩就说说话，我名为姑苏，你又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姑苏瞧着眼前女子似是内有故事，她乃食栈出了名的小八卦，要是有八卦躲过了她的耳，指不定得难过好些天呢。
　　“我？我叫……谈烛伊。”女子似乎被姑苏一问，有些恍然。
　　“伊如红烛，字虽好，只意未免伤了些。”姑苏于舌尖轻念两字数次。
　　“这名是我父亲给取的，想来当年我出生对他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好事，烛伊，烛伊，他可是无时无刻都恨不得我一夜之间化成一滩烛泪，免得碍了他的眼，好让他继续追求他的梦想。”谈烛伊谈起自己的父亲，不免嗤笑。
　　“若伊如烛火，有焰只凭心一寸，无愁虚滴泪千行。如此说来，岂不是成好的了。”
　　谈烛伊只见眼前又是一花，旁边便又多了一人，只是那身衣着仪容更为精致动人，像极了那民国电视电影里头的显眼人物，一见难忘。
　　“烛伊姐姐，你莫怕，这便是我玉藻姐姐。”
　　厨房。
　　夏以见新客浑身湿透，生怕晚了害病，特意端了杯姜茶去，回头连忙煮制须问汤。
　　这须问汤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平日在家更是时常煮制，而爷爷则是煮得更为频繁，趁热加些糖沙增甜，便是他小时候独一无二的自家饮料。
　　便连古时有名食家东坡居士亦曾对此物歌括云：“两钱生姜干用。一升枣，干用，去核。二两白盐炒黄。一两草，炙去皮。丁香木香各半钱，酌量陈皮一处捣。去白。煎也好，点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
　　“须问汤”方名较为独特，“须问”有追究面色之意，由此也体现出该方具有改善面色之功效，当然亦有人认为方名“须问”是在提醒人们，是否日日饮了此汤，因常饮才能美颜修身。
　　夏以将备好的生姜、大枣、炒制白盐、炙甘草、丁香、木香、陈皮均下入锅中，只因此方白盐分量过重，对人体无益，特意将二两白盐替换成二克分量，放入清水先将材料略略泡至十分钟，开小火慢慢熬煮，沸后中火五分钟熄火，汤成。
　　用阔口木碗盛之，深琥珀色的须问汤液在碗内泛起圈圈涟漪，颇为好看，待夏以端到女子桌前，倒是有些稀奇，怎得姑苏这小八婆、冰山玉藻竟与此女子聊得颇为投缘，这甚是罕见的场景亦同样引起他的好奇，究竟此女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待他坐下，还未开口一言，姑苏这小八婆便心急的替女子先道个一干二净。
　　原来此女谈烛伊也是个苦命人。
　　谈父与谈母乃是自由恋爱，他们首次约会，去的便是一家老茶馆，当时吃的便是这道须问汤，以至于此后每次约会必定要到老茶馆点上一碗须问汤，两人共饮，后来两人成家，便离开家乡到外地谋生。
　　谈父谈母起初租了一间小房子，两人在他乡艰苦拼搏，节俭过日，每月都能存上小半份薪金，几年下来，谈父更用了两人的积蓄开始创业，成了拼一代，后来生意越做越好，谈母更是怀上孕，正式成了家庭主妇，在家日日柴米油盐里熬着盼着。
　　谈父的生意越做越大，谈母更是生下了女婴，谈父很是高兴，特意翻了好几本古书才决定的名字。之后，谈母日日在家照顾年幼的小烛伊，谈父日日在外生意应酬，两人终究是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谈父的生意越好，却也越来越愁，谈母心知谈父想要一儿继承家业，于是请人照顾小烛伊。
　　谈母自己却不远千里之外，到处寻人求物，拜仙问佛，请风水师摆八卦改阴阳，求法师贴符埋镇物，送子娘娘邀回宅供奉，千里巫蛊求换花草，遇一世外异人赐子嗣，喝过苦涩难熬的中药，饮过香炉灰符灰水……
　　谁知，费尽心血，数年来竟一无所用，别说怀子，连孕都无怀上一次。
　　谈父为子癫狂，更是在外养了一群小三小四，三番四次挺着大肚到谈宅闹事，闹得连周边的邻居，众所皆知，成了可笑喜剧的主演。
　　而谈母更是被闹得日渐内心郁结，抑郁寡言，还曾自杀数次，精神错乱，连年纪幼小的谈烛伊都是佣人照顾。
　　小小的谈烛伊记得谈母生前最常问她，“你为何不是男子？你变成男子好不好？只要你成了男子，他就回来，哪里也不去，你说你要什么我都给，都给你，好不好……”
　　谈父除了工作，每日便是奔波于各个情妇的住宅，连家也不回，可笑得就像一头配种的种马，每逢有了情妇怀孕的消息，他总是对情妇百依百顺，简直比对送子娘娘还虔诚，可笑的是每次做绒绒毛穿刺手术检测亦或是羊水检测，头上便多了一定绿帽。
　　日积月累的，怕是绿帽子早就绿上了天。
　　到了最后，甚至就连人工受孕都做了，可到了最后无一不是流产告终，可笑谈父天生就是岳父命，命中无子，强求亦枉然。
　　谈母去世之极，谈父正流连各个情妇的床榻，赶回谈宅，谈母与他说的最后一句，便是在问须问汤在哪，可当年那家老茶馆早就倒闭，而谈母最终还是没能饮上一口须问汤，含恨而终，谈父之后没过多久，便继续他的求子之旅。
　　谈烛伊从小学到大学便是不停的住校，自从谈母去世，她连谈宅都不愿回去，空闲时间宁愿不停兼职，连谈父打的钱都不愿动用，用便是借，一分一毫算的仔细，赚到钱亦要还回去，丝毫不拖欠。
　　大学毕业，谈烛伊到了一家不错的公司就业，在她的努力之下薪水不断往上涨，后来还与公司的经理恋爱成婚，她丈夫一直以为妻子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便加倍爱护她，不久之前还生了一个儿子。
　　谈父辛苦大半辈子只为求子，而她却一索得男，这是讽刺，也是最好的报应。
　　谈烛伊一直想知母亲口中的须问汤究竟是何物，只是到家乡探问了许多人均不知老茶馆旧址，更别提有老茶馆的后人消息，千辛万苦到处打听，终于寻到朋友口中奇怪的食栈，白昼歇业，黑夜营业，若连这食栈都无了的话，那别处也是白找。
　　“我老公到了，我也该走了。”谈烛伊低头看了眼手机的新信息，“我很庆幸今夜冒着风雨来这，也很庆幸在这遇到你们，以后我还会再来。”
　　“烛伊姐姐，不多留会吗？”姑苏可怜巴巴的盯着谈烛伊。
　　谈烛伊莞尔，“不了，今夜我赶时间。”
　　她接过夏以手中装好的另一份须问汤，朝着门口柜台将钱给了奇怪的白发男子，便走向木门。
　　“烛伊姐姐，这三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去？”
　　“去医院。”谈烛伊回头，提了提手中的须问汤，“母亲等不到的须问汤，他必须吃到，我要让他知晓这是母亲一生最怀念的味道。”
　　叮……木门拉开，一阵寒风趁机钻进食栈。
　　谈烛伊消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暖黄的灯光里，被漫天黑暗给吞没。
　　夏以看着门口，扭头看着默默数着银钱的长胤，不由得一阵感叹。
　　须问，须问，谈母问向谈父最后一句，须问汤在哪？何尝不是在问他当初共饮一碗须问汤的日子在哪去了？
　　为何人只要一变心，千军万马亦无可回。
　　只愿谈父喝了须问汤，真的记起，回忆中的须问汤丢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