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青精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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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夜半。
除却几处夜食小店灯火充盈，街上早已静寂无声，石桥下流水湍急哗啦，不知急向何方，黑暗漫天盖地如洪水猛兽，肆意横行作乱。
食栈木门前亮起灯笼，暗夜里晕出一圈半大的暖意，驱散不少无端生起的孤寂，酥酥麻麻的似乎能直通人心底。
食栈台前，夏以捧着一卷古书入迷，自从爷爷夏紊藏书寻到木香粥故事，他每日总得忙里偷闲，在店里看上几页方能安心。
夜半客人不多，多半是常客，间中亦有一两无意闯入夜食买醉的新客，甚是闲适安逸。
夏以沉醉在古书动人心魄的爱情，他忽觉听到有人朝他耳道，茫然抬头一看，怎知旁椅上竟多了一人，心脏猛的一顿，差点被吓停。
“店家莫慌，路过贵地，只为一食。”
老先生嗓音低沉温暖，令夏以浑身回暖，他便安了心，有了心神看向新客。
新客是位老先生，头戴青黑色软脚幞头，软脚乎展下垂，幞头之下发色异于常人，不是银白是鸦青，胡子亦同色结辫及地，颇有隐士高人之风。
身着灰墨西料直裰，交领右祍素白棉麻护领，摆动露出里头暗蓝丝绵里，直裰两侧各自打有四组安褶与暗摆相连，袍下露出黑灰绔脚。
一身书卷气，应是学富五车之士。
“请问来客，所为何食？”夏以放下古书与之交谈。
“青精饭，”老先生虽无鹤发但有童颜，海纳百川之气势，一动一静皆如百年古树恒远稳重，令人安然舒适，“吾百余年前在此用过，真真好味道。”
夏以不由得咂舌，百余年前，那眼前这老先生究竟高寿几何，“此店乃祖父所创，至今仅五十余年，远不及百年之久。”
“果真？”老先生皱眉回想，鸦青结辫胡子纠结得快要打起结来，沉思好半响，回道，“已记不清，数百载年年岁岁，吾亦老哉。”
“数百年？”夏以惊愣，这世间竟有凡人能长寿如斯，如此天厚之，福缘以待。
“吾不似数百年老妖矣？”老先生向夏以玩笑，“快来青精饭，吾已迫不及待。”
夏以被老先生突如其来的玩笑给吓愣神，过了好半响才清醒，“先生还请稍等片刻。”
如风一般闯入后厨，二话不说往墙壁上似乎只是装饰所用的古老陶瓷罐子里翻了个底朝天，惊动一旁摆棋自斗的长胤。
妖怪先生飘飘然进来，环绕一身仙气，不似妖怪，素白衣衫无风自动，白色及腰长发调皮肆意卷曲舒张，似是一条条银白小蛇，淡淡若流雪飘絮的浅色眼睛带上浅浅的疑惑，注视夏以的奇怪举动。
“阿殿，你自己玩棋去，不必在意我，只是在找一物。”夏以忽觉后背发冷，回头一看，原是妖怪先生，熟知自家妖怪脾性的夏以知道，只要他不说，妖怪先生肯定会整夜站在他身后，不作一声，呆呆注视。
“何？”长胤半天冒出一字。
夏以显然已熟知与妖怪先生相处之道，不带半点含糊把老先生之事一并给他说了，“那青精饭不是一时半会能成，若是以往爷爷做了些存货好说，不然老先生可要好等。”
长胤站在原地，半饷上前，将最上方的青花瓷罐递给夏以，“这。”
夏以半信半疑接过青花瓷罐，晃了晃陶罐，传来沙沙声响，他寻了半天都没寻着，这妖怪先生不到半会就寻到了，未免太神奇。他打开一看，雪白如玉陶罐里露出颗颗晶莹乌青粳米，罐中还有一纸上书“青精粳米”四字。
夏以方才信，妖怪先生的过妖之能。
“食。”长胤指着青花陶罐中的米粒。
夏以怀疑的看他，长胤不显半分慌乱，原是饿了，顿时恍然大悟，“成，有你份。”
长胤只觉内心欢喜，不露半分神色，踩着欢快脚步回原处，继续摆棋自斗。
至于青精饭，夏以有幸听过其名，却是从未曾烹煮，他找回爷爷夏紊的手书食谱，细细研究起来。
青精饭，首以此，重壳也。
按《本草》记载，“南烛木，今名黑饭草，又名旱莲草。”即青精也。
来回看了数次，夏以明了，采枝叶捣汁，浸上白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时，蒸饭曝干，坚而碧色，收貯。
夏以晃晃手中哗啦作响的青花陶罐，这里头便是夏紊提前做好的青精粳米，他只需先用滚水，量以米数，煮一滚即使成饭矣，切记用水不可多，亦不可少，久服店年养颜。
难道那老先生这数百年莫不是以青精饭为食，才能如斯长寿延年？
夏以好笑看着食谱后竟然真的记载了仙方，按《本草》用青石脂三斤、青粱米一斗，水浸三日，捣为丸，如李大，白汤送服，一二丸可不饿。是知石脂也。两法皆有据，第以山居供客，则当用前法，如效仿子房辟谷，当用后法。
看完食谱夏以不禁讶异，这青精饭还可以做成丸子，白水送服，竟然可以辟谷，这未免太惊奇了些，当是仙人不成。
笑了好半会才想起老先生还在等，夏以赶紧煮起白水，沸腾，小心将量好的青精粳米倒入砂锅，稍待片刻，即成饭。
掀开黑砂锅盖子，饭色青绿，气味清香，怡人心脾。
真不愧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中如此记载，“此饭乃仙家服食之法，而今释家多于四月八日造之，以供佛。”甚至连朝廷亦给大臣赐食青精饭，可谓名大。
转瞬之间，刚煮成的青精饭香气已然熏得满室清香，草木香气，令人浑身精神一震，夜半迷糊俨然散去，甚是神清气爽，宛如清晨刚起。
已经有不少熟客前来询问，此乃何物？为何气味如此清香？欲下一份，满足口腹之欲，尝尝新鲜。
夏以赶忙将砂锅里头的青精饭舀到两个宽口大木碗内，他舀了点试了口青精饭，可口至极，真不负它仙家服食之名。
拿出两个精致的小木碟子，装上几样自家制作的下饭腌菜，真是好吃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端了一份给翘首以待的妖怪先生，另一份等待良久的给老先生，所剩无几。
“此乃百年前之味，仙家之食，青精饭不负盛名。”老先生满意点头，细细品尝起来。
所有客人围在台子前，迟迟不肯离去。
夏以无奈，只好一个个解释，青花陶罐里中存着的青精粳米，数量不多做两碗青精饭已是勉强，一颗无所剩，要是各位真想食用这青精饭，还需要等待二日，二日之后，青精饭足以。
客人不情不愿散开，冷风吹过，夏以背后好一阵冷意，精神松懈下来，肚子不满抗议，拍拍肚子，他也饿了，他也想吃青精饭，可惜今日仅两碗，忍忍罢，过二日在食用。
只见此时，面前推来一个木盘子，夏以低头一看，不禁一阵惊喜。
碗内有一边青精饭原封不动，小木碟子里剩着他最喜爱的腌制萝卜干，抬首一看，半步外妖怪先生背着他正要走回原地，心里不由得一热，眼眶湿湿，鼻子酸酸，原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如此在乎他，真好。
夏以亦不客气呼啦呼啦的三口两口吃完，肚子饱饱，心里满满，似乎拥有了可以对抗这个冰冷世界的温暖力量。
老先生用完青精饭，满意扬袖离去，桌上仅留下一扎竹简当作食费。
夏以好一阵激动，捧着冰凉的竹简半天都没回神，打开厚重的竹简一看，上书字体极为细小紧密，字体优美，笔画繁复，形式奇古，看了好半天，虽有眼熟，却一字不识。
长胤无意抬头一看，竹简第一竖行刻着两个大字，“乐经。”
夏以盯着两大字仔细观摩，真的好像与《乐经》二字繁体有些相像，“阿殿，你看得懂啊？”
长胤默默的看了他一眼，正待开口。
砰——
木质大门被大力的拉合，误入了一阵夜半凉意。
“青精先生？青精先生可还在？”别提朱辞一身火红绸衣晃眼非常，绿沈长衫的清河依旧坠在他身后。
“青精先生是何许人？”夏以迷糊看着两位熟客，不明所以。
“青精先生便是青精先生，汝竟不识青精先生？”朱辞气得几欲昏睡过去，这人竟不识大名鼎鼎的青精先生。
“食青精饭人。”清河难得解释一句。
夏以顿时清明，“是有一老先生，食了青精饭，留了竹简，不过已离去，原来名叫青精先生。”
“青精先生留竹简予汝便是缘，汝收之。”
朱辞不掩失望，一听青精先生消息，不敢耽误半刻，一路紧赶慢赶终归错过，无缘对面不相逢，“清河，本料偶遇青精先生，谁知迟了，不知下次见先生是何时，要是被官家先遇到先生，入了官家，私家便是难。”
“守株待兔。”清河淡淡吐出四个字。
“好，吾便在此守株待兔，不信先生长了羽，来去无影。”朱辞一脸坚定。
夏以后来从朱辞口中得知这位青精先生原是书上一位奇人，只不过他现在已是一痴鬼罢了。
青精先生出生于猎户人家，家境贫寒，天生不足，身体虚弱，父为了药费，频繁上山打猎，谁料遇着了吊睛白额大虫，一去无回，雪上加霜。
母绣帕为生，上山采野菜饱腹，一次摘回烛木捣汁熬杂米来食，竟令青精先生精神不少，母欣喜若狂，此后常年上山摘烛木捣汁煮米，青精先生渐渐康健。
青精先生好文，寒窗苦读，不得出头，家中渐渐衰落。
一年母得重病，没钱就医，青精先生随猎户上山采药，误入仙境，仙人做宴，山珍海味，巧夺天工。
因腹中饥饿，只识青精饭，便偷食一碗，食后，迷糊下山归家，不消多久，母不药而愈，他更认为青精饭是他的喜物。
后凭邻居借来小本做起小买卖谋生，竟一帆风顺，日子越发好过，买了大屋，有了仆人，成了镇上大户。
后娶妻，乃镇上做青精饭最好女子，家族生意越做越大，家财万贯，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个个不凡，仙人亦莫过于此。
青精先生临近古稀生辰，家里庆生，大排筵席，客人子孙食用予他福缘青精饭，可谓此生无憾。
忽然电闪雷鸣，仙人临门，道，五十年前，他上山误入仙境，趁仙人饮酒醉倒之际，竟偷吃仙界青精饭，横空获得半世福缘，如今仙人酒醒，便是前来拿回这福缘。
青精先生还未开口说一字，只见那仙人右手一抬，先生猛的从口中吐出一颗深青色亮着绿光的碧玉珠子，浑身无力瘫软在地，醒来竟一切皆是梦空。
半生家财地位一夜化为乌有，恩爱半生的妻子跑了，菽水承欢的儿女散了，剩他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归隐山林，自给自足，吃着青精饭不知今朝是何年，直到数百载岁月恍然离去。
直到如今成了痴鬼，独独为那成了他，亦败了他的青精饭痴情。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青精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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