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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浪淘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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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膝跪倒,右臂还未及着地,康熙便被太皇太后双手一把拉住,亲自扶了起来。
老人紧紧握住康熙的手,激动得周身竟不住有些微微颤动。康熙一怔,心里也是万般惊讶——虽自幼便与祖母荣辱与共、肝胆相照,共掌天下,自认对太皇太后的心事了如指掌。但却未承想到蒙古喀尔沁部的荣耀和地位,在这位已经嫁入大清五十余载,历经三朝,均位居权力顶峰的蒙古博尔济锦氏女子心中,竟然是这般的重要和神圣。看到太皇太后如同少妇一般,满面因突来的喜悦和幸福而浸染得红润的霞光,禁不住一时心里涌起一阵无已名状的伤感。
身为帝王,有多少决断都是情非得已!
帝王之家,令骨肉亲情都掺杂了太多的心机和争斗。
康熙暗想,廷臣及王公们皆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帝王心机,城府高深莫测。可这无不受益于皇祖母言传身教;眼下这强硬如铁,势在必得的帝王决断之术,又何尝不是这位深谋远虑、意志力过人的蒙古老妇人培育而来呢?
康熙心里一软,安慰道:“太皇太后万不可如此。竟是儿臣的罪过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暗暗使自己平静了些,方开口道:“如此,果然是皇帝赐予喀尔沁的莫大荣宠!皇帝果然是圣心明澈!令哀家十分欣慰。只是……”又长叹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外人多有不懂不知哀家之心,不忍以博尔济锦一姓之荣,辱没了皇帝的圣德清誉。”
康熙恭肃侍立在太皇太后眼前,正言道:“太皇太后所言,令臣万分惶恐不安。臣时至今日,已近而立,尚令皇祖母太皇太后为妻室之事烦忧,已然是莫大的不孝。今怎敢担当太皇太后如此夸赞?请皇玛玛切莫介怀,如今此番决断,也是遵皇玛玛教诲,已大清社稷安危为要。”说着,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不豫之色。
“哦?此话怎讲?不知皇帝何意?”太皇太后边仔细打量康熙,边问探问道。
康熙一丝苦笑:“噶尔丹大汗已上了折子,‘恳请’朕准予他使用厄鲁特蒙古呼图克图汗的名号——”见着太皇太后眼里已泛上一丝摄人心魄的寒意,却仍继续说道:“此番因朕加封了额森为冰图郡王,虽不好说些什么,但已向理藩院请旨:今年赴京觐见时,噶尔丹的厄鲁特部,要比蒙古诸部增加觐见队伍的人数。”
“皇上允诺了否?”太皇太后神色坚毅,一双保养得细腻丰满的玉手,不觉中握紧了身下宝座的明黄色软扶手。
“朕,是不置可否。”康熙从容一笑,继而说道:“噶尔丹步步紧逼,加强大清与漠南蒙古诸部的联合,便于当前尤为重要。此乃朕有意从喀尔沁册封皇后之本意。请太皇太后示下、裁夺。”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虽经过方才几次三番的旁敲侧击、机锋试探,但直至此时,她方真正相信了康熙刚才的一番话。
如果说康熙仅仅畏于自己的强硬,或者信服了自己的说教,或者博取仁孝之名,而从喀尔沁选册皇后,对康熙的性情有着深刻了解和认识的太皇太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位年轻的皇帝既是她的孙子,更是她培养出的杰出的弟子和继承人。她给予了他的,不仅是皇位,更是她从无数血的教训中领悟出的帝王之道。从他是一个幼儿开始,她便严厉地告诫他:恪尽帝王之责,万事万物皆要以有益国家社稷为尺度。教会他懂得,一个优秀的帝王,绝不应该,也绝不允许任性、放纵。他必须全身心地将自己奉献给自己统治的国家和恩牧的臣民。即便骨肉之情、即便挚爱之人,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帝位永驻,亦是可以随时割舍和摈弃的。
这看似无情,实则大仁;看似冷酷,实则大义;看似阴狠,实则大爱。
这是一个帝王的责任。
也是他别无选择的使命。
太皇太后对噶尔丹和厄鲁特蒙古的野心,早已有所洞察。一封封定期从喀尔沁递进慈宁宫的“请安”折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关注,这颗仿佛时刻都会引燃的炮弹。现在听到康熙所言,以姻亲之盟加固同喀尔沁及漠南蒙古的联合,想了想,确实不失为一条上上策。
而且,是一条自己不敢期许和设谋的上上策。
太皇太后想到这里,顺手拾起了宝座左手边摆放的一柄精美的金镶玉如意,不住地摩挲,仿佛第一次欣赏般,沉浸其中良久不语。
康熙心里倒有些按捺不住,只是不敢催促急了。脸上仍是一副沉稳练达,不露声色地洞察着太皇太后秋毫变化。
“皇帝果然没有辜负哀家。”太皇太后突然说道:“当初哀家与你父皇接连迎娶了两位喀尔沁皇后及两位嫔妃,身份高贵,又都是绝色。他却只是不愿意,一味地执着一己之私念,终日就想着同那董愕氏卿卿我我,相携百年……几乎伤了满蒙联盟的根本,使大清腹背受敌。继而,也害了他自己和董鄂妃。如不是他临危时颁下罪己昭,公开向天下人承认了错处,这会子怕是哀家也成了大清的罪人了……”还待要继续说下去,康熙却微微一笑,劝慰道:“皇玛玛,莫需念及过去的伤心事,颐养慈身为重。”
太皇太后也笑了笑,叹道:“哀家知道皇帝听了心里不畅快,先皇毕竟是你的皇阿玛。可他也是哀家的亲生骨肉,若不是爱他如同掌上明珠,哀家又岂能一退再退,为了他……”说到这里,又自觉出言猛撞,忙噤了口。
“恭请太皇太后释怀。儿臣替先父皇向皇玛玛赔罪。”康熙满面沉痛地说完,便要跪地施礼,太皇太后已然一把拦住了。
“现在皇帝这样,哀家还有什么不足?皇帝是重情重义的贵重秉性,又最是明白厉害轻重的圣明心思,哀家自是欢喜,还能挂怀些什么——”说着,举起那柄莹润光灿的如意,道:“只是懊恼:皇帝因何这时才来请旨?额森已然动身了几日,否则此番便可于出发前代选了模样、性情都般配的格格来,与皇帝和哀家相看。兴许看上了,立时便可下定了呢——”说到这里,已是满面慈爱,笑得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