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待红蕖香：良妃》布喜雅玛拉

65、芳心苦3

　　待太后跪安后，普楚尔便随后恭送至宫门外。只是看着太后一反往日里的率真、开朗，眉心微蹙，神色不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
　　待回到太皇太后居处，正在迟疑此时到跟前侍奉是否妥当，便听见主子在暖阁里唤着自己的名字，忙快步进去了。
　　只是低着头，细声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却只是沉默不语，任头沉沉地随意歪在榻里一只明黄缎面的大枕上。紧闭双目，脸色如同挂着霜一般，一丝笑模样也没有。落日渐渐消没在地平线下，宫内已到了掌灯时分。只是太皇太后如此情景，普楚尔竟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是就此侍奉安歇，还是掌起灯来消磨一会子更为妥当。壮大了胆子，偷眼望去，只见深处暗影里太皇太后仍是一动不动地斜躺着，额角几缕花白的头发蓬乱地散落下来，越发衬得她神色暗淡，仿佛比平日里衰老了许多。
　　“莫不是……”普楚尔越发慌张了起来，心跳得飞快，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巨石一般憋闷，一时连呼吸都局促了起来。
　　半晌，才听到太皇太后“唉——”地一声如同叹息般长舒了一口气。普楚尔顿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颗心方才放在肚子里，边赶着点燃了宫灯、香烛，边直个劲儿暗自念佛。
　　“主子，——”凑近了轻声唤着。见太皇太后渐渐神色和缓过来，慢慢张开了那双饱经沧桑、擅察人心的凤目——目光依旧锐利、明亮，纵然耄耋之年，纵然鬓染秋霜，却仍一副英雄迟暮之态，形容依旧高贵、威严、坚毅。定定地又出了一会儿神，及回眸向普楚尔望去，那皱纹密布的眼角处闪动的隐忍和悲哀，却令普楚尔为之动容，一时眼里盈满了热泪。
　　“主子，进些茶吧。”说着，深低着头便欲藉口退下，免得太皇太后看出失态。
　　“暂且不用。”太皇太后温和地说道。只又看了她一眼，便转出笑颜来，伸了手道：“孩子，别害怕！刚才太后回着话，哀家竟又迷澄着了。可见是老迈无用了。”普楚尔忙搀扶着坐了起来，太皇太后依旧满面慈笑道：“幸好你服侍得细心！人老了，觉也少。如这会子便睡了，这一夜怕是难安稳了。不如坐着，说会子话，夜沉了再睡，反而香甜些。”
　　普楚尔呆呆地侍立在榻侧，亲见着太皇太后一前一后神色的转变，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太皇太后又道：“额森郡王这会子怕已经在路上了，明儿就接你姑姑回来吧。喀尔沁的人来了，不见见心里怎么过得去？”
　　普楚尔忙“嗻——”地答应着，少不得又问道：“启禀主子，无双格格一并接回来么？”
　　太皇太后寻思了一刻，道：“无双先不忙着接。听说，她在那里管着常宁府里，竟是很紧的。”说完，轻声先笑了一笑。又点头道：“这孩子也是可人疼的，一个汉家女娃娃，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这些，心里竟然是真明白的。如今竟连常宁的家都当得，可见性子、人品是难得的。只是，将来不知便宜了谁家去。”
　　普楚尔跟着笑了笑，压低了声轻咳了一下。瑞雪儿忙端了热茶进来，奉上。
　　太皇太后缓缓吃了一口，眉目间渐渐舒展了些。看了看眼前的普楚尔和瑞雪儿，笑道：“你们姐妹几个更是极好的！人家都说天上有七个仙女，手巧得能裁剪云朵，哀家不信，她们能比你们还聪明伶俐些？”
　　普楚尔和瑞雪儿闻听，忙行礼谢恩不迭。
　　太皇太后又说道：“瑞雪儿姓瓜尔佳，是满洲的大姓。正白旗人家的姑娘。”说着往瑞雪儿脸上看了一眼。
　　瑞雪儿忙接过茶碗来，俯身施礼道：“主子圣明。连奴才的家世都记得这样清楚。”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道：“怎么能不记得？宫中侍女大多是来自下三旗包衣家的贱奴，瑞雪儿、喜雨儿你们几个本来是送进来选秀的，记了名便可配得王公贝勒。可皇上为了孝敬哀家，慈宁宫的几个大宫女都用了上三旗人家的好女孩。白白糟蹋了好年华，到底也是罪过。”说罢，手里又捻起佛珠来。
　　瑞雪儿心里亦是十分纳闷，入宫这几年来，未曾见过太皇太后同下人如此亲切。一时有些惊慌，与普楚尔相视一眼，方才跪倒在地，谢恩道：“瑞雪儿谢主子恩典。奴婢一家从龙入关，祖祖辈辈都是主子的奴才。一草一木，皆是主子赏的，主子的恩德，便是当牛做马也报不完。又幸而在主子跟前这些年，更是三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荣宠！奴婢及奴婢一家，都是感恩戴德的！”
　　太皇太后点头道：“起来吧。你们几个，将来是必定能有个好结局的。只是，普楚尔——”说罢，又是一笑。普楚尔一惊，忙慌着已经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越发笑得深了：“快起来吧——普楚尔，哀家真是舍不得放了你出去，赐给什么人。”
　　“奴婢情愿——”普楚尔张口正欲回话，忽然听见外面太监叫道：“皇上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及众人皆是一愣。
　　帘子一挑，康熙已然迈步进来了。
　　唇边含着笑，请安道：“太皇太后恕罪！儿臣这一日只是忙，大臣们回事说得晚了，拖到这会子才抽出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微笑道：“皇帝那里军国大事总归紧要，赖皇上至孝，哀家在后宫颐养，能有些什么？皇帝也要保重身子，早些安置，不必挂念哀家这里。”
　　康熙低头笑道：“太皇太后如此体恤，就更是儿臣的罪过了。”
　　普楚尔与瑞雪儿一道给皇上搬来了座椅。康熙神态温存，双目含笑，撩起袍襟，飘然而坐，仿佛心情大好。
　　“太皇太后还未安置，不觉劳乏么？”康熙缓缓地与太皇太后絮着家常话，抬手接过普楚尔奉上的奶茶，却只是握着。
　　太皇太后眉梢一扬，嘴角微微一笑，说道：“哀家已经老了，不过是在这深宫里，没的同这些女孩子说些闲话解闷罢了。”
　　“哦？皇玛玛讲些什么典故？儿臣可否幸得一闻？”康熙笑着问道。
　　太皇太后也是呵呵一笑，一双凤目审视地望向康熙，眸子稍一转，复又笑道：“皇帝在这里，她们哪里敢言语？哀家正与普楚尔说，舍不得她离了这里——是不是，姑娘？”
　　普楚尔及见了康熙坐在身边，已然娇羞难当得面染桃晕，只在强作镇静。猛然听见太皇太后叫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一慌张，“当——”的一声，腿一下撞在了康熙的紫檀木座椅角儿，一时疼得钻心。碍着主子跟前的规矩，生生把哀叫咽了进去，忍着痛，勉强直立着身子，眼里强忍着急欲泛出的泪花，慌张着回道：“回主子、皇上的话，奴婢情愿在这里一辈子，舍不得出去的……”
　　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已然笑着打断道：“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不枉哀家一片心——”
　　康熙听得一怔，微微皱了一下眉，掀开茶碗盖，低头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