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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芳心苦2 ...

  •   普楚尔拾掇停当,定了定心神,便依言转到榻后找寻那暗门。果然看见了一个银鎏金的沐盆,四平八稳地放在黄花梨透雕的盆架子上,最上面雕着两个龙首的横梁上,齐整地摞着一打白色亚麻布手巾。手巾的一周用金丝线索得齐整的流卍福纹,下脚绣着一条回首望月的金色蟠龙,绣工精湛,栩栩如生。因着信佛,太皇太后和太后平日里多用素色毛巾、素色服饰,故而普楚尔虽入宫半载,却也是头次见到如此精致的手巾,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觉得自己绣得那海东青的褡裢竟是那般朴拙粗陋,心下羞愧起来,前番出门时着意想着的补缀米珠一事,也就一笑置之丢开了手。
      那盆架后面立着一对紫檀雕八宝如意大柜及顶柜,顶天立地充满了暖阁榻后狭小的空间。四下细细找寻,也并不曾见到皇上所说的暗门。心里正在发急,忽然听见隔壁大殿上传来一个男人剧烈的咳嗽声。
      咳完一阵,这男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启禀皇上……新近加封的喀尔沁冰图郡王额森上了折子,说是……说是服用了皇上八百里加急赏赐的……神药,咳咳,”又要咳,终于还是忍住了,继续急促地回道:“已经大渐大愈。不日即将进京谢恩。”
      “阿弥陀佛,额森这病——终于是好了!”宝座的方向传来的这一句熟悉的声音,再难掩心中惊喜和感叹。接着,仿佛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幸甚!”康熙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沉稳平静,透着如仪得体的愉快:“哪里是什么神药,不外是朕责成太医院配得几种专治风寒的蜜丸。”他淡淡的解释道。
      “皇上纯孝,念及太皇太后、太后的抚育教护之情,故而对喀尔沁格外恩赏,实乃安抚蒙古诸部,稳定北疆的善举。”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
      “皇上圣明!”众口齐声的赞誉,在大殿内引得一片回荡。
      这位陌生王爷康复的消息,令普楚尔的心顿时雀跃欢呼起来,逾越了当下这沉闷的宫殿,远离那些刻板的声音,几乎忍不住笑出了声——内心的积蓄一扫而空,盛满了纷沓而来的各种快乐,几乎溢出了那弱小的胸膛,飞向了幻若五彩的云端……
      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击倒了似的,普楚尔身子一个趔趄,慌忙着扶住了身边的柜子,吱呀——一声,柜门自行打开了。
      她唬了一跳。兀自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扇暗门。

      至回到慈宁宫,便先换了衣服往太皇太后那里回话。即从下房出来,又对着菱花镜将头上的绒花紧了紧,只见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里,如沐春风般满含着笑,自己竟也不好意思起来。收好镜子出了门,忽然想起草丛中偷听得宜嫔母女所言谢恩一事,心里只担心碰见了不自在。一时情急,拉住身边正往茶房里去的小宫女秀儿,笑问道:“姐姐正要回话去。妹妹刚出来,可见太皇太后是一个人在宫里?”
      秀儿唬得一怔,忙慌着行礼回道:“回姑姑的话,太皇太后确是一个人,奴婢出来的时候,太皇太后正拈珠子念佛。”
      普楚尔又问:“念了多大一会儿了?”
      秀儿想了想,回道:“没多大会子。歇过午,太后过来说话。后来,宜嫔主子和她额娘来了,一道说了半天才走。”
      普楚尔“哦——”了一声再没问什么,心里松了口气,笑笑让秀儿去了。
      打开帘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慈宁宫内,对着正当侍的瑞雪儿轻点了一下头,便往里间暖阁张望。
      太皇太后正盘坐在炕上,阖着双目,眼皮微微翕动。手里的凤眼菩提子念珠只是握着,并不见捻数。为着节气,炕罩侧面花窗钉横棱上,已新换了松香色软烟罗的幔帐。普楚尔见幔帐落着,便知是刚歇午觉时,侍寝的宫女们给放下的。
      想到苏麻喇姑曾亲口嘱咐过:太皇太后还是关外养成的习性,最是怕热,故而幔帐非到了晚间入寝时候,不必放下。普楚尔又微抬头看了一眼,料定太皇太后醒着,便悄悄将幔帐卷起,轻轻挂在镂刻着福寿双临的金帐钩上。
      饶这样轻,太皇太后还是缓缓睁开了眼。
      普楚尔忙施礼,轻声道:“太皇太后,吉祥!奴婢莽撞了,惊扰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定定地望着普楚尔,眼角似有一丝泪痕。淡淡一笑道:“你的心思细,比众人更知道哀家的心意。这不露声色的悉心侍奉,很象你苏摩尔姑姑的样子。”
      普楚尔羞涩地回道:“太皇太后过誉了。奴婢哪里及得上姑姑一分呢?”
      及秀儿取了热茶来,瑞雪儿忙奉了上来。普楚尔亲手接了,送到太皇太后跟前。
      太皇太后慢慢吃了一口,缓缓道:“刚才数了会子佛珠,竟迷澄起来。可见哀家是老了,精力大不及从前。”说着抬起眼来,看了看普楚尔,笑道:“你这丫头,下午逛了一回,气色竟立时大好了。粉嫩嫩的小脸,一股水儿似的。”
      普楚尔脸一红,忙低头接过茶碗来。
      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继续说着闲话:“哀家这双眼睛,看人最准。你这丫头模样、性子都没话说,又到了哀家身边,福气自然也是大的。只是,一样——”见普楚尔怔怔地听着,便笑着拉了手过来,轻声道:“只是,在子嗣繁茂上这一样,你将来怕不是个儿女双全、多子多孙的命。”
      普楚尔又是一愣,追问道:“太皇太后果然是神佛转世,这样的事,竟如何得知?”
      太皇太后撑不住也笑了,调侃道:“你这丫头好不害羞,还未出阁,竟问得出来?呵呵,”见普楚尔羞得涨紫了脸,又笑着摩挲着普楚尔水葱似的纤指道:“你别怕,哀家最喜欢你这性子。咱们蒙古女人,也要保有本色才好。别学他们,一味模仿着汉人的礼数,娇羞造作得可笑。”
      见普楚尔娇憨地笑着点头,又继续说道:“不过,你这话却有几分道理。这智慧总归是神佛赐予的,书上再难学到。你虽是个聪明孩子,但到底年纪轻,经得事少。子孙的事,都在这妇人的身材、面相上都写着呢。你看看,哀家为皇上选的这些嫔妃,哪个不是旺子宜孙福人、贵人?倒是有些糊涂人,仗着在主子那里立过功,家里出过娘娘,便自觉有几分体面,死命把家里的姑娘往宫里送。哀家也不好推辞,只得替皇上收下。及过些年,一无所出,心里越发慌了,忧则伤神,慢慢的身子也夸了,就更别提恩宠。没的耽误了自己,更耽误了皇上。”
      说完,便松开了手。脸色一沉,眉梢却高挑起来,盯着前方窗外出神,嘴角紧紧地抿着,仿佛心里发着狠。
      普楚尔听得呆住了,不知太皇太后这话里话外的,是否在敲打自己。又一琢磨,听着竟有几分象是指着贵妃娘娘。可想到平日里贵妃娘娘行事的稳妥及侍上以恭、待下以宽的仁厚,并自己刚刚领教的那份心机城府,又觉得不可能。正在胡乱猜测,忽听外面太监禀报道:“太后给太皇太后请安——”
      话音未落,门帘子便被急急地打开,太后已然匆匆迈步进来了。
      太皇太后见太后来了,又回过神来,满面欢喜,如同平日里调笑一般,大声说道:“恭贺太后千岁大喜!——这亲姐姐还未做寿,亲兄弟就先来了,可不是大喜么!”
      太后也笑着施礼请安道:“皇额娘吉祥!说起这喜,还不是都托了皇额娘的福!别说儿臣和额森,就是喀尔沁的一草一木,皆沐皇额娘慈恩泽被!”
      太皇太后眼波一闪,嘴上仍笑着说:“太后果然是人逢喜事,说起话来如同百灵山雀一般让人喜欢。顾不得说了些什么,只是爱听起来。”说着便命看座。
      太后谢了座,仍陪着笑,只是笑得有些僵木,眼神直直的,一丝欢愉也没有。待普楚尔重新奉上奶茶来,太后又低了会子头,才道:“儿臣有事,想讨皇额娘的示下。”
      太皇太后点点头。普楚尔忙福了一回,率领宫女太监们鱼贯而退,及到了门前,悄声将门关好,方才转身到外间去了。
      “皇额娘,贵妃已讨了皇帝的恩允。”太后有些沉不住气,开门见山地将实情托盘而出。
      “哦?已准了?”太皇太后仿佛还不十分相信。太后又确信地点点头说:“上午过来请安时,皇帝便亲来禀告了儿臣,儿臣只在寻思,究竟要不要回禀皇额娘。儿臣听着,虽只说是商量,请示下,但看那神气,仿佛已经有九成的胜算了。”
      “怎么说的?”太后微微眯缝起眼。
      “哼——”太后一声冷笑,低声禀奏道:“还不外是那些话,贵妃侍上已久,仁孝至深,抚育众子甚为尽心,然久病羸弱,未育子胤,膝下凄凉……这回子,还钦点了名儿,就要德嫔所出的四阿哥胤禛!这当儿,儿臣又能说什么?能驳回么!”太后一咬牙,竟说不下去了。
      “好棋局!”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气哼了一声方道:“如今贵妃娘娘也算借得了儿子,怕是身上这层金黄,不日就要换明黄的了(注:皇后之朝冠、服、袍为明黄色,贵妃之朝冠、服、袍为金黄色)。”太皇太后说完,便欲立起身来。太后忙伸过双手搀扶,一抬头,惊愕地见太皇太后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全然不象一位年届古稀的老人。只听得,话音越发阴狠起来:“这爱新觉罗家的天下,一半皆被他们佟佳氏拢了去,人皆笑说‘佟半朝’,哀家睁一眼、闭一眼,只当没听见、看不懂,他们却越发拿我们当起呆子、瞎子来!打一抬进来,就封了贵妃。若不是哀家借着鳌拜这蠢货绊住皇帝的手脚,怕是赫舍里皇后一薨,便住进了坤宁宫了。”
      “可不是,如果那时候不是权臣鳌拜杀了同为世祖爷托孤辅政的重臣苏克萨哈,着了皇帝的忌,急于拉住其他二位顾命大臣的忠心,断断不能娶了遏必隆的女儿为继后。不过,怕也是皇帝担心伤了皇额娘的心——”
      太皇太后嘴角一抽,忿然道:“那时他固然是怕我伤心,鳌拜未除——他也是羽翼未丰,人心未定!福全、常宁的母亲,也是先帝的妃子,母家比佟氏的旗籍还高些个呢——”
      “皇额娘——”太后急匆匆地拦道:“旗籍皇上不是早给他们佟家抬进两黄旗了么①!皇额娘再别说这些,恐皇上更加要忌讳福全和常宁。”
      太皇太后道:“咱们喀尔沁把先帝扶上了大清的皇位,又把现今皇帝扶上了太和殿宝座,做了天下的主人。喀尔沁的功劳,是其他后族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们喀尔沁的女人,不仅为他们爱新觉罗家族诞育后代,教辅子嗣,更为他们看家护院,掌控着半壁江山!如今察哈尔王庭已然后继无人,喀尔沁的博尔济锦黄金家族②就是蒙古草原最高贵的王汗,没有喀尔沁的忠诚,噶尔丹的卡尔梅克人③,能安分到今天?!”说着双手死命地攥着念珠,手指关节渐渐发了白。
      太后低着头,哀叹一声:“这些事,皇帝怕是都忘了——”
      “哼——”太皇太后冷冷一笑,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他忘了?那咱们就让他一一想起来——”想了想,又嘱咐道:“如今皇帝刚刚加封了额森,正是兴头上的日子,你先不要驳回皇帝和贵妃的呈请。待过了这时候,哀家自然有办法令皇帝收回成命,除非……”面色一白,便不往下说了。
      “皇额娘,”太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拽着太皇太后的袍襟,满面是泪“儿臣懦弱愚钝,只是担心,现在皇帝就这样,待皇额娘千秋之后,喀尔沁的命运怕是会象如今察哈尔一般……”话未讲完,太皇太后果断地一摆手,把太后的话拦下来。黄昏时分,落日的余韵透入暖阁内。太皇太后满面潮红,如沐刀影火光,一字一顿地如同发誓般对着如血残阳说道:“谁敢动喀尔沁,视同磔杀④老身!”
      太后见状,吓得忍住了抽噎,跪直了身子,哀求道:“请皇额娘,息怒——”

      普楚尔挨着瑞雪儿侍立正在外间。想起自己不久便可堂堂正正地与心爱的他,一起朝夕相伴,相守此生,只是忍不住地欢喜。站在那里,心里也是禁不住地想笑。紧咬着唇想忍过去,却至多掩住了脸上的笑容;而眉眼间的笑意,却又从心底洋溢开来……
      瑞雪儿瞧见,心里只是纳闷,便故意怄她道:“这丫头……赶快回太皇太后把你送了出去吧。吓人到怪的,思虑之症刚好,又染上疯魔了……”说完,便斜睨着她。
      普楚尔也不解释辩驳,如同没听见一般,只是越发深低了头,勉力隐忍着满心的对幸福未来的希翼和憧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芳心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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