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待红蕖香：良妃》布喜雅玛拉

60、蝶恋花3

　　正屋里的几个人，讲的都是满语。
　　无双固然已能听懂个大概，但总是吃力，间或有些词句也听得不甚明白。一时无聊加之好奇，不禁透过帘子与门的缝隙，向外偷偷张望。只见噶尔汗躬着身子立在常宁和苏麻喇姑面前，脸涨得通红，直说的口干舌燥。苏麻喇姑仍是沉静如初地听着，只是间或打断详问一两句。大约句句都问得切中了要害，噶尔汉边解释，边掏出帕子来拭额上的汗，满副慌张。常宁倒如同没事人一般，军旅生活练就的一副结实的身板端正地坐在正对面，只是直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前边发愣。
　　无双略斟酌了一下，回过身悄声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轻寒，从旁门出去，命管事太监给长史大人上茶。”轻寒领命去了，不多时，王府里的太监就给常宁和苏麻喇姑换了热茶，也端给了噶尔汗一只盖碗。噶尔汗嘟囔着谢了一句，顾不得烫忙吹着大口地喝了。无双看见苏麻喇姑瞄了一眼噶尔汗的狼狈相，脸上闪过一丝讥讽。
　　常宁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只是碍着苏麻喇姑不得不将忍着。乐得见了热茶来，端起喝了一口。心里一动，一双虎目眯缝着顺着茶碗边缘，向着无双所在的东侧间瞥过来。眼见着帘边一抹水红色的裙裾忽地飘走，禁不住低头抿嘴无声一笑。
　　无双自觉冒失，惊得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一时只觉得心里怦怦跳得甚急，忙挨在窗前的榻上坐了。不时，刚刚奉茶的太监下来，隔着侧间的窗子，压着细嗓回道：“王爷让来说，谢谢格格赏茶——”
　　“噗哧——”站在身边的轻寒，忍不住笑出了声。无双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削肩膀子叠着双臂稳稳斜坐在榻上，只是白白净净的一张玉面一时海棠泛红、樱桃含嗔，只是火辣辣地发烫。

　　府里早预备出上房来，洒扫停当。苏麻喇姑和无双各住了内宅一个跨院，与常宁独歇的书房，皆离得不远。无双进屋细细观瞧，房里一应摆设皆是内造的，清雅不俗。器具、地面皆用桐油擦得雪亮，毯子也用粗米糠赶过，一丝儿灰都没有。三面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正中的一幅卷轴写着：
　　爱此丘中物，
　　烟霜尽日看。
　　无穷碧云意，
　　更助绿窗寒。
　　竟是皇上最喜爱的前明大家董其昌的一幅真迹。室内用具皆是新置办的，窗上新换的软烟罗只是碧盈盈得喜人。视线透过熏炉内百合香绽出淡雅悠远的香雾，望着外面玲珑小巧、藤萝新芽的一个幽雅的院落，只觉得比宫里的高屋大殿更亲切温馨些。无双暗自喜之不尽，竟仿佛有一丝久违般的熟悉，似乎看见了那藤萝架下：一名中年男子手里举着书，满含笑意，全神望着远处正在赛射的一对华服妻儿；身边的小女孩荡起秋千，院子里洒满了她欢快的笑声……一时出神，直至眼里渐渐升腾的雾气，将一切重又掩盖、淹没。
　　苏麻喇姑毕竟有岁数的人，连续折腾了一个早上兼一个晌午，便觉得乏了。歇过了午觉，方才与无双一道相会了常宁府里的庶福晋及侍妾们。一时站了穿红着绿一屋子年纪轻轻的女子，皆是羞答答地局促，揪着手帕子不敢抬头。奶妈子又抱着两个尚在襁褓小格格，真是翠翠红红、莺莺燕燕地好看。坐在角落里的无双默然吃着茶，只想起两句诗来：“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大家子的男人，大多是如此左拥右抱，有几个能知心知意地疼惜身边人？女人不过是繁育子嗣、消遣取乐罢了。什么两情相悦，相濡以沫，又有几个做妻妾的真正品味过？刚刚的欣喜快慰顿时便飘散在了屋里香艳逼人的空气中，心里复又冷冷重新凝成了冰块，连带脸上也是没有一丝血色。
　　苏麻喇姑放眼一观，常宁的女人中竟没有一个是自己这些年见过的。心里顿时便有了分寸：没给宫里太皇太后和太后请过安的庶妃、侍妾，任是再年轻漂亮，在府里也是没甚地位的。只是再一细想，便更不懂得这位少年王爷的心意了。

　　忙乱了半月，普楚尔方才有些头绪，渐渐对慈宁宫一应大小事项及各宫里主子娘娘的吩咐应付自如起来。
　　进宫只不足半年，便做了太皇太后跟前的大姑姑，宫里四面投来的眼光渐渐与以往不同了起来。有审视、怀疑、谄媚，但更多的是嫉妒。普楚尔只是泰然处之，不露声色一应皆是淡淡的，任谁想说些什么、套问些什么，见此情景，也只当她木讷，丧失了兴趣。
　　夜晚时分，有事时便盘算手上的事项，无事时便一个人安安静静做些针线打发时光。只是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刻也不曾淡忘。
　　皇上最近因着各地的旱情严重，加之东南海战不顺，朝廷政事异乎寻常地繁忙，每日只是早晚各来慈宁宫里请一次安。普楚尔因升了大姑姑，贴身服侍、上夜的事，便转交给了其他宫女，这两个时辰多是在下房自己住处听宫人们回事，故而半月来，竟是未曾见过皇上的面。间或有一、二次，在下房里隔着帘子，望见了他那明黄色朝袍的衣觖、乌青绣金龙的朝靴在门外稍作停留。心里明知那是他刻意经过，有意放缓步伐，期待的不过是与自己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一个刻板的施礼和漠然的擦肩而过。读懂了他的思念，但她却只能硬着心肠，全作没看见般，屏息静气地伫立在屋里，专心地听着眼前宫人的回话：太皇太后昨夜歇得如何；晌午进得如何；娘娘们撂了什么话；器物添换了什么……她微笑着，心却早透过眼前的一切，倾听着门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仿佛那一瞬间，蚀骨之思让空气都炙烈地燃烧了起来……
　　情思缠绵日久，神色渐渐倦怠了起来，人越发消瘦，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最后连太皇太后都看出来了。
　　太医来诊过脉，只说是太过劳烦、思虑，没甚大碍，歇歇就好，没开方子就走了。太皇太后听说，拉着她的手沉吟了半日，便恩允了普楚尔没事多歇着，有空儿可以在宫里四处逛逛散心。
　　想着无双的托付，普楚尔爽快地谢恩，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