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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盈盈一水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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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楚尔一言既出,宫内一时异常安静。每个人都摒息静气,几乎能听得见每个人胸腔内“咚咚”的心跳声。
福全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从座凳上跌落下来,跪倒在地,叩头哀求道:“请太皇太后恕儿臣疏于管教之罪。普楚尔年幼无知,并非有心抗旨……”不待说完,太皇太后轻轻摆了摆左手,打断了福全的话。一双似睁非睁的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跪在眼前的普楚尔,慢悠悠地问:
“噢?你倒说说,所为何来?”
福全听说,微抬起头,扭过头去使劲向普楚尔瞪眼。普楚尔看见福全满头冷汗,方才知道自己出言莽撞,惹祸上身。回绝了太皇太后,非但救不了自己,而且连累了主子裕亲王。因而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说侍奉哀家是福分吗?怎么又不乐意留在宫里了?哀家倒不明白,你这小姑娘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了。”太皇太后不慌不忙地打量着普楚尔,右手不经意将胸前那串珍珠佛珠握在手心里。
福全听了太皇太后此言,联想到老人家刚才对常宁福晋的严厉,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冰凉得暗暗发抖。
康熙却不由得对普楚尔刮目相看起来。心想:这女子真是凡间罕有!品性纯正,敢作敢当,竟然有勇气当面回绝太皇太后!乃侧目观瞧:只见她翩若惊鸿般超凡脱俗的一副美貌,虽面有畏色,但却形容无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虽不敢抬头,但也颇有几分临危不惧的倔强。因而左瞧右看,越发珍爱起来。从此刻起,越发正儿八经地把她放在了心里。见如今情势危急,无论怎样也是要保全她的。因而起身回禀道:“太皇太后息怒。普楚尔小小年纪,自小长在农庄里,满蒙言语用得多。想来刚才皇玛玛问得急,未曾听清也是有的。”
太皇太后一怔,看了看康熙,又微微一笑,说:“皇帝说得有理。如此哀家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留在宫里,象苏麻喇姑一样做个女官啊?”
福全听着太皇太后的话有缓,连忙扭着脖子对普楚尔拼命点头,示意她答应。
而普楚尔对福全的软弱,却大为失望。心里一灰,只得有气无力地回道:“请太皇太后恕奴婢耳拙。奴婢实乃求之不得。”
康熙呵呵一笑,故作轻松般说道:“如此甚好!太皇太后恩泽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够侍奉太皇太后,可不是三生有幸?想来普楚尔一定是欢喜得慌了。”
众人皆是一笑。福全也笑着立起身来,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
太皇太后看着康熙与福全弟兄二人,不遗余力地为普楚尔描补救场,心里暗自称奇。于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三个人的表情,心里也大概明白了首尾,一心想探一探其间的虚实。故笑着说:“如此,还是皇上善解人意。哀家也是刚被恭亲王福晋气乱了心,想着将这孩子调教好了,方好赏人。否则,哀家眼跟前的人,将来若是也那样,可又有谁能管教约束呢?”复又满面慈爱地看着福全说:“好孩子,皇玛玛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福全“噗通”一声复跪倒在地,回禀道:“儿臣惶恐。普楚尔本是辛者库罪臣奴仆之女,出身卑贱的仆妇,蒙太皇太后垂青不弃,代儿臣等侍奉于慈宁宫,是太皇太后、太后对儿臣等的疼爱和莫大的荣宠。儿臣闻听她能略和些祖母、母亲的心意,心里甚为宽慰,并不曾想过再领了回去。否则,岂不是忤逆得罪该万死了?枉费了祖母、母亲的教导,和皇上的信任。普楚尔是留是去,全凭皇玛玛和太后作主。”
普楚尔闻听福全此言,一颗烈火般滚热的心,瞬间被无情地丢进了冰洞里。尤其那“辛者库贱妇”一句,竟是字字如箭一般,穿进了心里。既心痛,又心寒。想来过去的甜言蜜语,竟都是顺嘴说了哄人的。自己如今拼了命,不惜顶撞了太皇太后的一份倾心相许的美意,也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不识相而已。想着想着,两行热泪便无声地淌落了下来。
正在伤心,忽而耳畔又想起了阿依娜额今的话:“你不是什么贱奴,你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公主……”心里便立时如烹油一般,新仇旧恨纠缠汇集,将那一点儿儿女情长的委屈,生生扯断成了碎片。
太后接过福全的话,劝慰太皇太后道:“禀皇额娘,孩子们都是很孝顺的。普楚尔也是憨厚爽直的蒙古性子,依儿臣看来,并不是那等轻狂之人。皇额娘看人一向是最准的,以后兴许果有奇才也说不定呢。”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抬眼看了一眼康熙。见康熙文净、英俊的一张脸上,纹丝不动沉静如初,并看不出任何心意,不禁满意地一笑:
“既这样,就留在宫里再跟着苏摩尔学些规矩道理吧。”
众人见太皇太后面露倦色,知道这一天两件纷争,已令太皇太后身心俱疲。众人跟着也是担惊受怕,便借此机会,跪安了出来,各自回去歇息。
太皇太后也不深留,只说了一句:“普楚尔,代哀家送送吧。”
普楚尔依言,跟着退出了慈宁宫西暖阁。恭送了太后、皇上,又跟着福全往慈宁宫外走。福全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想安慰、解释,刚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乱如麻,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后悔。普楚尔见福全一言不发,垂头丧气地欲言又止,不禁伤心欲绝,冷冷地不去理睬。却只恨眼泪不争气,绵绵不绝地淌了一脸。
由此,普楚尔一时断了出宫获得自由的希望,谨小慎微地随着苏麻喇姑等在慈宁宫当差。渐渐地,她越发感觉到:这后宫中每日里的发生一切,都如时钟一般井然有序。而时间一旦成为了绝对,同时也就丧失了记载光阴的意义,就像树的年轮,只是回忆的轨迹。她们这些小小的宫女,就是宫里的一件件精巧、能动的摆件器物,在不知不觉中,任年华逝水流去。
普楚尔的世界里,是单调乏味的。而她所不熟悉的、宫里的嫔妃、主子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极度奢华的生活,和极度空虚的内心,造就的是一群自恋得近乎偏执的女人。在放纵与压抑的巨大反差中,她们的身心健康都受到了摧残,终其一生所得的不过是一个个大同小异、名不副实的谥号而已。
天气渐渐暖和了,慈宁宫花园里,也随着春天的来临,有了些许春意:柳树发芽、桃李花开,似乎给宫里带来了一丝生气。
这是普楚尔在宫廷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也是她人生的第十六个春天。立春之后,她和其他宫女按例一起换上了草绿、烟绿、葱绿的衣裙,各个衬托得格外青春动人。夹袄轻薄、滑腻的衣料,贴在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婀娜、人物出众。
这一日,太皇太后一早趁着精神好,由苏麻喇姑陪着到花园内散步去了。普楚尔和另外几个宫女,静悄悄地在宫内打扫着。
普楚尔按分例掸拭家具器物。宫内的门窗、家具,均用黄花梨、紫檀、酸枝、红木等上等木料精工细作而成,并且大都雕刻复杂。清洁是不能用水擦拭的,只能仔细地掸去每个镂刻里的灰尘。普楚尔拿着狐狸皮做的一柄软毛掸子,小心翼翼地将掸完了殿内的家具,便迈步往宫外去,将这柄用过的毛掸子拿到下房,另换一把干净的来。
刚走出慈宁宫,一抬头,殿外阳光和熙,迎着光有些刺眼。忙用手上了帕子遮了遮,定睛一看,正看见了穿着宝蓝色常服的康熙站在院中。
想退身回去,又觉不妥。只得微低着头,挪步到跟前,深施一礼,道:“给万岁爷请安。”
康熙看了她一眼。因离得比平日里近,她又低着头,正看见绿油油的衣领里,露出白腻腻的一段脖颈。大概因为刚刚收拾打扫了半天,白玉似的脸上微微有些汗意。凑近了,隐隐约约地散发着阵阵幽香。
康熙迟疑了一下,问道:“太皇太后不在宫里么?”
“回皇上的话,太皇太后由苏麻喇姑陪着,在园子里散步呢。皇上请稍候,奴婢这就去传话。”普楚尔说着退步就往外走。
“你——”康熙沉吟了一下,复又低声温存地说:“——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