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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如未相识,我是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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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康熙,脸上微微一笑。康熙心下恍然大悟:普楚尔现已知道了建宁公主的实情,太皇太后恐怕放出宫去惹出是非。但康熙也只猜出了太皇太后的一重心机,却再难知这位宫廷中练就的女政治家,更深一层的用意。
太皇太后抚着胸前的颗颗晶莹圆润的一串东珠佛珠说:“这后宫是最洁净的所在,非是极为知根底的、品行贵重的人,任再明艳动人也是不得进来的。这已是难得了一层。若在哀家跟前办事,又须是极明白、极妥当的女孩子,在主子面前必须是一丝儿私心也有不得的忠诚坦荡。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苏摩尔当年就是这样,故而方才有今日。”正说着,苏麻喇姑端着茶躬身走进来,听见此话,脸上微微一红。
太皇太后端起茶来,吃了一口:“是清茶嘛。”苏摩尔低声回道:“是。”太皇太后默默点了点头。康熙和福全方才各自双手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复又放在面前的铺着五彩绣衣的桌几上。
福全听着太皇太后赞叹到如此地步,心里越发不解起来。想来普楚尔进宫方不过月余,又是那般娇憨天真的性子,何至太皇太后如此夸奖?太皇太后是何等样的人物?论胆识,论运筹,竟是男人也多有不及的。最是深不可测、不露声色的。当年,便以自己的机敏和练达,在众多嫔妃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宗皇太极五妃之中最年轻的妃子。在太宗皇帝死后,争储的激烈斗争中,成功地利用多尔衮和豪格的势均力敌相互抗衡,将自己唯一的儿子福临抱上了大清的王位。入关后的征战和动荡中,她一次次悄然化解了各种政治危机,于后宫之中,神机妙算般襄助福临和康熙父子两代皇帝,扳倒权臣多尔衮和鳌拜,用一双描红绣花的纤手,将皇权牢牢地把持在爱新觉罗皇太极一脉世代相传。
而今听着话里话外,太皇太后竟暗示普楚尔与身边形影不离、情同姐妹的苏麻喇姑相比,岂不是大大地出人意外?福全心里思忖:太皇太后如此珍爱,究竟所为何来?
正说着,门外太监挑起帘子禀报道:“太后给太皇太后请安。”话音刚落,太后领着恭亲王常宁的福晋一起走了进来。相互见礼请安后,方才都落了座说话。
满洲的习俗与汉家不同,伯叔男子同嫂婶相见,是不必回避的。康熙、福全看见弟妇恭亲王福晋那拉氏椭圆的一张小脸未施朱粉,眼泡子红肿着。平日里衣着打扮最爱俏丽,今儿却穿着素素的一身酱棕色暗纹贡缎狐皮长袍。头上的钿子上,也只戴了一周几个点翠蓝的福字。口上不好问,心里却皆纳闷。
那拉氏父兄两代皆是为国尽了忠的大臣,幼年时,堂兄明珠因深得康熙宠信,合族尽得势;堂姊惠妃所生之子胤褆,本是康熙皇帝第七子,但不幸前边六个哥哥都夭折了未能成年,六岁上便成了皇长子,又因勇武憨直的性子,深得太后和皇上的喜爱。
一家子的圣眷不断,才使得那拉氏有可能成为皇子的嫡福晋。这那拉氏自幼就常在宫中玩耍,性子活泼机灵,与憨厚讷言的常宁自小亲厚,在亲眷们看来,简直就称得上青梅竹马,太皇太后也乐得做了这个亲上加亲的大媒。因而小小年纪,十来岁上便与常宁做了结发夫妻。可令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常人看来注定琴瑟相合的美满姻缘,自小夫妻从结亲始,就无一日消停省心。虽未闻端详,宫里太后等人大致也略知一二。开始均瞒着太皇太后,后来太皇太后也渐渐有了知觉,明里暗着说了几回,只是不管用。渐渐地,太皇太后便连常宁这亲孙子也罢了,只是太后每每相护,还管着些。
今儿见了那拉氏如此模样,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蹙。太后忙回道:“回禀皇额娘,恭亲王福晋今儿特意进宫请儿臣示下:府里一个新娶的侍妾没了。常宁远在海疆战场,又有王命在身,不知是否应当快报了去,让常宁知晓。”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康熙和福全,两人皆默坐不语。又看见那拉氏福晋,低着头,面含悲色。瞄见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眼泪一流儿滚下来,道:“请太皇太后、太后为臣妾作主。”
太皇太后问道:“是哪个新娶进来的侍妾?太后可曾知道?”问得太后一愣,也低了头。那拉氏见太后袒护常宁不言语,便站起来回道:“禀皇玛玛,恭亲王奉王命出征,走得匆忙,不及禀告太后。”
太皇太后又问:“既然娶时不及回禀太后,因何人没了,你却来回禀,请太后定夺?”
那拉氏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不自在起来,喃喃道:“怕恭亲王回来怪罪,故而儿臣不敢擅专。”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道:“你皇额娘是最厚道的,福晋却是个水晶玻璃人。”
众人听见太皇太后如此说,皆唬了一跳。太后早已警身侧坐起来,陪着听太皇太后训诫。康熙同福全毕竟是大伯,皆不好说些什么,也只得跟着恭肃侍立一旁,听将下去。
苏麻喇姑忙低声说:“格格,请息怒。”苏麻喇姑自布幕布泰未出嫁时,便随侍身边。这几十年来,私下里仍以“格格”呼之。听见苏麻喇姑情急之下,方才会如此不急改口称呼太皇太后“格格”,众人因知太皇太后已然动怒了。
那拉氏的鼻尖上已冒出细小的汗珠,左思右想不知哪里做错了,引得自小疼爱自己的太皇太后动怒。仓皇之中,从腋下纽约上拽下一方精致的水红绣帕,轻轻沾拭脸上的冷汗。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常宁不禀父母私纳侍妾,固然是可恶,但你演的这出却是好戏了。既趁他不在京城,拆了他的谎、扬了他的丑;又在你皇额娘和我这里,讨了怜悯底下人的圣贤名声,立自己的威名。做妇人的,敢是能这样不尊重自己的主子和男人吗?”那拉氏已是满脸木然,气喘微微,全不见了往日的伶俐。
只听太皇太后又说:“你若听了哀家的话,心下不服,认为哀家袒护自己的孙儿,就枉费了哀家的教诲之心。你只想想,哀家和太后平日里是怎样对待你的。哪次有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分赏,你不是在几位亲王福晋里拿头份?年下裕亲王福晋纯孝进献了一名蒙古侍女,你皇额娘代哀家赏了一盏宫灯,你立时就变了脸。别说是朝廷命妇、亲王福晋,天下女子的楷模,就算是小门小户阖家过日子,也容不得你如此。敢是眼里还有君父吗?”
那拉氏闻听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福全听着心里一抖,算是亲身领教了皇玛玛的精明厉害。
太皇太后也流下泪来,说:“如此看来,常宁的荒唐,竟也有情可原了。我只说,自小亲厚的两个人,怎么过起日子就这样不和气。哀家每日里在佛堂,每每自责,怎地这样糊涂,栓错了红线,耽误了常宁和你的终身。”
听到这里,太后也站了起来,垂泪道:“皇玛玛太操心了。”康熙只是不语,福全也跪在地上哀求道:“福全替不孝弟常宁恳请太皇太后息怒!皇玛玛保重身子要紧。”
太皇太后指着地上的那拉氏说:“今儿回去你竟仔细琢磨一回,对得住为国奋战沙场的常宁么?对得住他自小同你结发夫妻之情么?”
常宁福晋只怔怔地,跪着抬起头来,道:“请皇玛玛责罚儿臣不孝之罪。”脸色苍白的如同糊窗的高丽纸一般,但却不见了怯色。
太皇太后也由着苏麻喇姑拭净了脸上的泪痕,冷笑道:“只要你从此安分了,便强过责罚百倍。你回去自好好发送了这侍妾,息事宁人,全了常宁和府里的体面。将来常宁回来了,如怪罪于你,哀家和你皇额娘自然还会替你作主。”康熙不解地抬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正遇着太皇太后明澈如镜的目光,挥手命暖阁内的下人撤净了,半日方恨恨地低声道:“我也不问你这侍妾因何突然没了,只是别让她娘家人闹起来。你这打扮成一副秦香莲的模样,悲戚戚的做样,殊不知手里拿着的水红喜帕子,脚下穿的大红‘双福’宫鞋,却泄了心机。”
众人不由得顺着太皇太后的话望去——那拉氏慌得一松手,水红绣帕自手中悄然飘落在地。上面绣着的一双活灵活现的交颈金鹧鸪,依旧昵侬偎依着,四只黑米珠嵌的雀眼,亮晶晶望着孤零零地挨责罚的主人。
见太皇太后不说了,太后方才正色道:“恭亲王福晋跪安吧。”
那拉氏在地上俯身拜道:“请皇玛玛、皇额娘、皇上责罚臣妾不孝之罪。臣妾懊悔不已,有负圣恩。回府之后,先安置了这桩子白事,而后定然闭门思过,痛改前非。”说罢跪安了退下。刚一起身,身上一晃,险些摔倒。苏麻喇姑赶快上前搀扶,恭亲王福晋却摆手示意不用。苏麻喇姑不放心,仍跟着送到了廊下,见她的侍女来了,才搀着往台阶下送。却听恭亲王福晋冷着脸道:“姑姑不必如此。天家的情是大不过礼法的。我毕竟还是亲王福晋。”说罢挣开了苏麻喇姑的手,竟直直地立着身子昂着头,迈步走了。
苏麻喇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尘封久远的声音回响在耳畔,说的和那拉氏竟是相似的话:“我毕竟还是大汗的妃子。生不能相伴,死亦要相随。”苏麻喇姑顿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顾不得再回想那往日的人和事,快步追了出去。那拉氏已在隆宗门外乘了暖轿,苏麻喇姑便步行着跟在轿后一路往宫门送。来往的太监宫女见到苏麻喇姑,无不警身侧立,请安施礼。一直走到了顺贞门内,苏麻喇姑见四下无人了,方止步站在那拉氏轿边,咳了一声,隔着轿帘悄声道:“来日方长,福晋千万珍重!”
半晌,轿里面飘出来一句低语:“多谢姑姑。我只恨自己是个糊涂人。”说罢,敲杠起轿,往宫外去了。苏麻喇姑手里不住地数捻着腕上那串青金石念珠,嘴唇翕动念佛不止。远远地望着那拉氏所乘的暖轿渐行渐远,消失在红尘尽处。
慈宁宫内,太后、康熙、福全等人细语柔声、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太皇太后。
康熙对太皇太后人前的慈祥与人后的严厉是很熟悉的。爱新觉罗.玄烨从小父母双亡,长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与其说是祖母,不如说是师傅,是教授他帝王心术,牧驭天下的恩师。她所教习的,是天下无人能懂得的绝学:将人子变作天子;将天子变作天神。
太皇太后渐渐恢复了平和,笑了笑道:“哀家也是太气急了。不过,那拉氏毕竟是包衣出身,而今虽是富贵已极,但家世、规矩竟很一般。指婚给常宁有失稳妥,究竟不如裕亲王福晋,累世皇亲的家门,兼是大学士府的千金,最是明理贤德。”
福全忙说:“皇玛玛过誉了。夫妻间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倒也平常安稳。”
太后也跟着说道:“皇额娘做得很是妥当。重病应需猛药,只怕这回常宁夫妇就好了也未可知呢,毕竟年纪小些,心里明白了也就好了。”
太皇太后点头道:“果然如此就好。”
康熙微微低着头,慢慢地说:“个人的脾性相合更要紧些。如是可教之材,修养规矩皆可慢慢习来。”
太皇太后笑道:“皇帝说的很是。一个门子里,惠妃和明珠就都很好。”
太后也笑着说:“惠妃在宫里主子中,是最能干的。一应大小事,如没有她帮衬,太皇太后和我哪能如此颐养天年呢?”
太皇太后打趣道:“如此,还是皇上善驭人心,迪化有术了。”
众人皆笑起来,气氛又复而和乐融融了。
太皇太后想了想,问:“哀家忘记,刚才常宁福晋进来前,说到哪里了?”
福全正要回禀,突然见到慈宁宫棉门帘子一挑,普楚尔穿着大红羽纱的昭君帽,双手抱着半人高一杈子争艳怒放、如火如霞的红梅走了进来。梅花朵朵含苞吐萼,如式呈妍,幽香醉人,映着被外面寒冬冻得娇艳欲滴的一张粉面,如同一幅绝美的名画仕女图一般。